《细雪·谷崎润一郎》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莳冈家是关西大户人家。家业鼎盛时期,两个女婿都是入赘的。辰雄做了大姐鹤子的丈夫,贞之助则成了二姐幸子的丈夫。三妹妹雪子和小妹妹妙子在父亲去世之后,一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出嫁。雪子寄住在二姐家里,除了要不时去相亲,还要照料二姐的女儿悦子。大姐随丈夫居住东京之后,雪子也曾一度离开关西,在大姐家寄住。不久,阪神地区发生水灾,在外独自居住的妙子多亏摄影店老板板仓相救,得以逃生。妙子因此与板仓暗暗相爱。妙子因为想出国,跟随二姐前往东京去见长房大姐。不料板仓动手术失败出现并发症,妙子匆匆赶回,只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雪子之后又与几户人家相亲,期间还和二姐一起照顾生急病的妙子。在雪子与伯爵小儿子的婚事即将定局的时候,妙子告诉幸子,自己已经怀孕,孩子是酒吧领班三好的。此事令二姐大为震惊,不得不安排妙子在外偷偷生下孩子。在雪子前往东京结婚之前,妙子悄悄到芦屋取回自己的衣物,没人知道她已经先于自己的姐姐结婚了。

【作品选录】

夜里睡不着觉,可能是由于换了个新地方,但主要还是由于疲劳过度。今天早晨比平时起得早,又冒暑在火车和汽车中摇晃了半天,晚上又和孩子们一起在漆黑的田埂上起劲地来回奔跑,说不定足足走了七八里地。不过捉萤火虫这件事在事后回想起来很值得留恋。幸子只记得在文乐座看过一次捉萤火虫的木偶戏,舞台面是《牵牛花日记》里的宇治川,木偶深雪和驹泽在楼船上说悄悄话的情景。幸子总觉得捉萤火虫就得像妙子所说的那样穿了印花长袖绸衣服,襟袖飘拂在田野的晚风中,手里拿着团扇来回追扑流萤,那情景才雅致。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那天晚上女主人说:“在黑暗的田埂上和草丛中行走,会弄脏衣裳,请换上这个吧。”她给幸子、雪子、妙子以及悦子每人一件花纹合适的细洋布单衣,说不上是为她们今晚捉萤火虫特地准备的呢,还是平常随时准备着的浴衣。妙子笑笑说:“真正捉萤火虫就不能像图画里那样了。”因为捉萤火虫天越黑越好,没有必要在衣着上比赛雅致。出门时她们还能模模糊糊地识别人面,等她们到达萤火虫出没的小河边上时,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说是小河,其实不过是一条比田沟稍稍大一些的普通河道,两岸长满了又高又密的狗尾巴草之类的杂草,遮盖得连河面都看不出,起初还能分辨出百米之外有一顶小桥。据说萤火虫讨厌人声和光,所以不能用手电从远处照射,走近时说话也得悄悄地说。直到他们走到河边,还没见什么动静。有人在暗中悄悄地说:“今晚怕不会出来了吧。”“哪里,已经出来好多啦,跟我来吧。”大家于是跟着那人钻进河边的草丛。这时正好是四周仅存的一点落日余晖马上就要变成一片漆黑的微妙时刻,萤火虫从两岸的草丛中咝咝地飞了出来,划着和狗尾巴草同样低的弧线飞向正中间那条小河……一望无际的河岸两边到处都有萤火虫在乱飞……先前没有发现是由于草长得太高,草丛中飞出来的萤火虫不向天空飞,而是紧贴着水面低低地摇曳。就在天色变得墨黑以前,浓重的夜色从低洼的河面一点点爬上岸来,人们的视觉还迷迷糊糊地分辨得出身旁的杂草在摆动的时候,小河遥远的彼方,缭绕在河岸两旁的几条乍明乍灭、像幽灵般的萤火光带,到现在甚至还出现在梦境里,即使闭上眼睛都历历在目。……真的,那会儿工夫是今天整个晚上印象最深的时刻。只要能领略到这一点,也就实在不虚这次捉萤火虫之行了。捉萤火虫诚然不像赏樱花那样犹如一幅图画,不妨把它说成是思索性的吧。因此它就像童话的世界,有点儿孩子气。……那个世界属于音乐的世界,不宜入画。要是能用古琴或者钢琴谱出那种感受来就好了……

深更半夜,幸子独自这样闭着眼睛躺在被窝里驰想着,想到小河边上那些萤火虫整夜无声无息地明明灭灭、成千上万在空中飞舞的时候,她就被导入一种难以言传的浪漫心境,自己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躯体,飞进了萤群,在水面上升降飘浮……当她们追逐萤火虫时,那条小河特别长,一直线地伸向远方,没有尽头。河上架有许多小桥,她们通过小桥不时在两岸间来回奔走……互相提醒着别掉进河里……生怕被眼睛像萤火那样闪烁的蛇咬了。跟随她们一起去的菅野家六岁的男孩惣助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飞快地到处奔跑。孩子的父亲、菅野家的户主耕助这天晚上充当向导,他怕孩子出乱子,不时“惣助、惣助”的高声叫唤。那时,萤火虫多得不计其数,谁都随心所欲地说话。可是一行人都被萤火虫吸引得七零八落,要是相互间不时时呼唤,担心会在暗夜里失散。不知何时,幸子只和雪子两人走在一起了。那时稍稍起了一点儿风,只听到河对岸悦子和妙子断断续续的呼应声。只要是孩子们的玩意儿,三姐妹中数妙子最活泼,身体最灵活,所以这种时候总让她陪着悦子去玩儿。幸子的耳朵里到现在还响着微风从河对岸送过来的呼应声:“妈妈——,你在哪儿?”“我在这里。”“阿姨呢?”“阿姨也在这里。”“悦子捉到二十只萤火虫了。”“不要掉进河里去呀。”

耕助拔起路边的杂草做成扫帚那样的一个草束拿在手里,最初不知道他用来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是用来罗致萤火虫的。据耕助说,捉萤火虫最有名的地方是江州的守山一带和歧阜市郊外,当地人一般把他们那里的名产捉了献给权贵们,禁止随便捕捉。大垣不是捕萤胜地,任凭捉多少也没人指责。当夜萤火虫捉得最多的大概是耕助,其次是惣助。父子俩勇敢地走到水边去捕捉。耕助手里那个草束上萤光点点,犹如一把玉帚。因为耕助一直不说回去,不知要走到哪里才折回,所以她们就建议:“风大起来了,我们该回去了吧。”话刚出口,就被告知他们正在往回走,不过走的不是来时那条路。尽管如此,走了很久还没有到,可见她们来时不知不觉走了很多的路。突然有人提醒她们说:“喂!到家啦。”抬头一看,真的已经回到菅野家的后门口了。各人手中都拿着瓶瓶罐罐,里面盛着几只萤火虫。幸子和雪子把萤火虫藏在袖筒头上攥着。

当天晚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像萤火虫那样杂乱无章地在幸子的脑袋瓜里飞舞着。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做梦了,睁开眼一看,在她头顶那盏小电灯的灯光照射下,透光板那里悬挂着白天曾见过的那块匾额,上面是奎堂伯写的“烂柯亭”三字,还钤有“御赐鸠杖”的关防。幸子连奎堂是谁都不知道,光是揣度“烂柯亭”那三个字。隔壁那个暗黑的套间里似乎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打从斜刺里掠过,她抬头一看,不知从哪里飞进一只萤火虫,被蚊香熏得东逃西闪。先前在院子里放走大部分捉来的萤火虫时,其中有许多飞进了屋子,就寝前关闭木板套窗时,全都被赶到户外去了。那只萤火虫可能是遗留在什么地方的。它轻盈地飞到五六尺高,但已经软弱得没有气力再飞,打从斜刺里掠过那间屋子,落在屋里长衣架上幸子先前挂在那里的衣裳上了。它在友禅花纹上爬着,似乎躲进袖筒里去了。透过青灰色的绉绸,还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它在闪闪发光。蚊香熏多了,幸子就喉痛,所以她起身灭去不施釉的狸形陶器香炉里的线香,顺便捉住那只萤火虫,把它包在手纸里——让它在手里爬有点可怕——从百叶窗缝里放了出去。再一看,先前在树丛里和水池边闪闪发光的许多萤火虫,几乎一只也不见了,大概都逃回那条小河边上去了。院子里又复变得漆黑一片。幸子再次钻进被窝,可是依然睡不好觉,翻来覆去地倾听着其余三个人那似乎睡得很香的恬静的鼻息。在这间八铺席的屋子里,四个人头对头沿着壁龛躺着,这边是幸子和妙子,那边是雪子和悦子。幸子忽然听到谁在轻轻地打呼噜,竖起耳朵再仔细一听,原来是雪子。幸子正在激赏雪子那又细又匀的优美鼾声,不料那被认定已经熟睡的妙子不改睡眠姿势,平静地问:“二姐,你还没睡吗?”

“嗯。……我一点也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细姑娘,你一直没有睡着吗?”

“是呀。场所一变我就睡不着。”

“雪子妹妹可真能睡。还打呼噜哩。”

“雪姐打呼噜就像猫打呼噜一样。”

“真的,‘铃’就是那样打呼噜的。”

“明天要相亲,还这样满不在乎。”

幸子想起在睡眠问题上妙子比雪子要神经质得多。乍一看似乎正相反,其实人不可以貌相,妙子平常睡觉比一般人容易醒,稍稍有点响动她马上就醒了,雪子却毫不在乎,遇到困乏时,即使坐在火车的椅子里她也能纳头大睡。

“那个人明天来这里吗?”

“是的,上午十一点左右到来,一起吃午饭。”

“我干什么呢?”

“你和小悦由耕助陪同去参观关原。雪子妹妹、我和菅野大姐三个人同他会面。”

“这事你和雪姐讲了吗?”

“方才已经给她稍稍透了点风……”

幸子因为悦子今天一天没有离开她,所以没有机会和雪子谈明天碰头的事。方才捕萤火虫时她们俩走在一起,幸子趁机悄悄地对雪子说:“雪子妹妹,明天中午要会面哩。”雪子只应了一声“嗯”,什么也没有问,只管跟着她姐姐不声不响地在黑暗中走路。幸子也接不上话,就此沉默不语了。诚如妙子说的那样,听了雪子轻松的鼾声,就可以看出她对于明天的会见并不是那么牵肠挂肚的。

“像雪姐那样三番五次经历过来的人,也许已经不把相亲当作一回事了。”

“许是这样吧。不过,多没劲儿的人呀。”

“妈妈和你阿姨去过关原多次了,呆在这里等着。细姑娘还是小时候去过一次,她还想去看看,所以今天请细姑娘和小悦作伴一块儿去。”悦子让她妈妈这样一讲,似乎领会到今天毕竟是有什么事情,若是往常,她非撒娇缠住雪子一起去不可,今天却乖乖地答应了。她和耕助、惣助、妙子以及携带饭盒的老仆一行五人坐上接他们的汽车出发了。随后幸子正帮同雪子在“烂柯亭”那间六铺席的套间里穿戴打扮,常子穿过走廊来通知说:“客人到了。”

姐妹两个被带进正房最最里面的客厅。那是一间十二铺席的旧式客厅,屋子里安装着书院式的窗子,黝黑发亮的厚实板壁外面,还有一个专为这客厅设置的花园,透过老枫的嫩叶可以看到对面家庙的屋脊,洗手水钵近旁的石榴树正开着花。从那一带直到洲渚边都是用粘板岩铺的路,沿路长着许许多多木贼。幸子对着眼前的景色看了又看,心想这儿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花园和客厅呢。过了一阵,遥远的记忆在她脑子里苏醒了,她渐渐地想起还是二十年前第一次来访时,不就是被迎进这间屋子里的吗?不过当初“烂柯亭”还没有盖造,大姐夫夫妇和幸子等五个人一起住的大客厅,仿佛就是这个屋子。说也奇怪,别的事情幸子全都忘了,水钵那一带的木贼却记得很清楚。因为走廊前面丛生着很多木贼,像两脚那样的青色细茎飞快地长成一片,蔚为奇观,当时在她脑子里留下的一个深刻印象,到今天还没有磨灭。姐妹两个走进客厅时,客人正在和菅野遗孀叙初次见面的礼,等到女主人给幸子姐妹作了介绍以后,大家才依次就座。泽崎背对正面的壁龛;幸子和雪子背向侧面的纸门,面向院子里的阳光;菅野遗孀坐在末席,和泽崎正面相对。入席以前,泽崎跪向壁龛——那里的铜花瓶里供着未生流挠枝的蜘蛛抱蛋,像是在仔细观赏立轴上的书法。幸子和雪子趁这一会儿工夫向他背影望去。说是四十四五岁,外表看去也就这么个岁数,人长得瘦瘦的,个儿不高,脸色就像得了腺病那样。言谈举止、待人接物都很一般,没有财主派头。他身上那套茶色西服尽管还有个样子,可是边角处已经多少有点儿磨损,那件富士绸的衬衫似乎下过多次水而变得发了黄,条纹丝袜子上的花纹也快要消失了。这样一身衣装和幸子姐妹一比,显得太粗陋了,证明他对于今天的相亲是多么不重视,同时也说明他的生活非常俭朴。

这时泽崎不知读通立轴上那首没有,他转身坐到席位上说:“星岩这个立轴实在不错!听说府上收藏着许多星岩写的字。”

“呵!呵!”女主人彬彬有礼地笑着。看来用上面那种话奉承这个老太太最有效,她一下子和颜悦色地说:“据说亡夫的祖父曾师事过星岩先生。”

主客双方谈了许多这方面的话,女主人告诉泽崎家里藏有几幅星岩夫人红兰写的扇面和屏风;还有赖山阳的女弟子名重一时的江马细香的墨迹;细香家曾当过大垣藩的侍医,和菅野家似乎有交往,菅野家里还有细香的父亲兰斋的信札。泽崎也搬出了细香和赖山阳的恋爱关系、山阳当时游美浓的轶事,以及《湘梦遗稿》等类事情作为谈助。女主人也随声附和一两句,表示她对于这类消息并不是完全无知。

“先夫曾经给细香画的墨竹题过词,那幅画他一直珍藏着,经常拿出来给客人看,讲述细香的生平,不知不觉间连我也记住了。”

“啊,是嘛……尊翁毕竟是一位兴趣广泛的人。我还陪他下过几次围棋,他经常叫我来‘烂柯亭’,我对他说我一定来打搅,见识见识珍藏的书画。”

“今天本来想奉陪您去‘烂柯亭’,不巧那里已经住上了人……”女主人这样说着,随便招呼一下直到那时闲得无聊的幸子姐妹们,“为了留宿莳冈先生家的几位,那里的屋子都用上了。”

“真的,这个客厅也非常好。”幸子好不容易才插上嘴,“可是‘烂柯亭’那边和正屋不衔接,所以非常安静,实在好得很。住在那里,比住任何旅馆的单幢房子都舒适。”

“呵,呵。”女主人又笑了笑,“您说得好。不过要是您合意,尽管多住些日子……先夫晚年爱清静,所以长年呆在‘烂柯亭’里不大外出。”

“请问‘烂柯亭’的‘烂柯’一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噢,这个问题请泽崎先生讲给您听要比我强……”女主人这句话带着点儿测验的口气。

“这个……”泽崎的脸色突然变了,随即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很不愉快地说:“据说晋朝有个名叫王质的樵夫,在山中看童子下围棋,看完一局棋,他的斧把儿都烂掉了,是不是这样?”

“这……”那时泽崎的脸色越发难看了,眉头紧皱着。女主人不再追问下去,只呵呵地一笑。奇怪的是她那笑声听去有点儿不怀好意,顿时变成一个谁也不开口的场面。

“请吧,不过什么也没有准备……”常子这时坐到泽崎的食盘前,拿起青九谷瓷的酒瓶敬酒。

虽说今天是家常便饭,可是食盘里菜肴的搭配可以看出大部分是从大垣菜馆子里叫来的。在这样的大热天,比起小城市的和风菜馆做出来的划一的筵席菜肴来,幸子宁愿吃他家厨房里做出来的新鲜蔬菜。她举起筷子夹了一片生鲷鱼片放到嘴里一试,果然味同败絮。对于鲷鱼特别敏感的幸子,连忙举起一杯酒和着软绵绵的生鱼片一起咽下,久久不再动筷。遍观食盘,能引起她食欲的只有一样盐烤香鱼。从女主人刚才道谢的话里听出这冰镇香鱼是泽崎送来的礼物,然后在这里烤熟了端出来的,和菜馆子里的菜不一样。

“雪子妹妹,你尝尝香鱼吧。”

幸子想到由于自己冒冒失失地发问,弄得一座扫兴,总想设法弥补一下。可是泽崎不易亲近,只好和雪子攀话。雪子最初就没有机会说话,一直低着头坐在那里,现在幸子叫她吃香鱼,她只是点点头应了一声“好的”。

“雪子小姐爱吃香鱼吗?”女主人问。

“是的。”雪子又点头应了一声。幸子接着就说:“我很爱吃香鱼,不过妹妹比我更爱吃。”

“啊!这就好了。今天可都是些乡下菜,合口味的怕一样也没有。正在犯愁,多亏泽崎先生送来了香鱼。”

“呆在我们这样的乡下,轻易吃不上这种新鲜的香鱼。”常子插嘴说。“何况还镇了许多冰,真正够您累的了。这样好的香鱼是哪里捉来的呢?”

“是长良川捉来的。”泽崎的心情渐渐开朗了。“昨天晚上打电话托了人,刚才在歧阜站又让人送上火车的。”

“这实在太麻烦您了。”

“我们也托福尝了新。”幸子接下女主人的话说。

谈话从香鱼一点点扯到别处,什么歧阜县境内的名胜古迹啦,日本的莱茵河啦,下吕温泉啦,养老的瀑布啦,昨天晚上的捉萤火虫啦等等,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着。不过怎么也不像最初那样有劲,相互之间只是为了避免冷淡没趣,才东拉西扯搬出几句话来凑凑热闹的。幸子因为自己能喝酒,所以觉得这种时候主人方面如果能稍微劝劝酒应酬一番就好了。可是十二铺席的一个大客厅里,四个人稀稀落落地坐着,而且男客只有一个,难怪常子想不到这层了。再说又是夏天的中午,即使劝酒,也不宜多喝。菅野遗孀和雪子食盘里的第一杯酒全都冷了,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幸子的第一杯酒先前和着生鱼片一起喝干了,只留下一个空杯子,可是常子只知道给泽崎斟酒,她仿佛认为不给娘儿们斟酒也无所谓。泽崎呢,不知道是情绪不好还是客气,或者真的不爱喝酒,给他斟三次酒,他才装做接受一次,实际上不过喝了两三杯酒。女主人一再劝泽崎宽坐,他却推说坐得挺舒服,依然端端正正地并着他那穿了西装裤子的双膝跪坐在那里。

“请问您常去大阪神户那些地方吗?”

“是的,神户虽则不大去,大阪一年总要去一两次的。”

幸子无论如何也弄不懂这位号称“百万富翁”的泽崎怎么会应允和雪子相亲,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莫非这个人有什么缺陷。她今天一直从这个角度加以观察,可是到现在为止,从他的言谈举止中都没有发现什么特殊异常的地方。只在人家问到他所不知道的问题时,他的态度有点儿滑稽可笑。不懂就说不懂好了,何必那样不高兴呢。这不就露出他那大少爷出身的本性来了吗?这样一想,发现他眉毛下面鼻梁两旁青筋暴露,显出他肝火很旺。再说,这也许是幸子的心理作用,她觉得泽崎看东西带有女人气息,是消极的,甚至有点儿战战兢兢的味道,仿佛他心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不过比起以上这些来,幸子老早就觉察到此人对雪子似乎没有多大兴趣。刚才当泽崎正在和女主人谈天时,幸子发现他一次又一次地注视雪子的面貌,仿佛要在雪子脸上找出什么东西似的。他那消极的冷冰冰的眼光此后就一直不再看雪子了。尽管女主人婆媳两个煞费苦心地编出些话来让他们两人交谈,泽崎碍于情面也只和雪子讲上一两句话,马上又转向别人。这固然由于雪子一味唯唯诺诺,鼓不起劲来;但显然是由于雪子不中泽崎的意。猜想起来,主要原因说不定就在雪子左眼眶那块褐色斑上。对于雪子脸上那块隐约可见的褐色斑,幸子的心情从昨天起一直是暗淡的,只巴望它今天能褪得淡一些,岂知到了今天,那块褐色斑比昨天更深了。尽管雪子本人对它照样毫不在乎,今天早晨还要照往常那样多施脂粉,可是呆在她身边帮她打扮的幸子却对她说:“雪子妹妹,你白粉施得太多啦,”一面不露痕迹地抹掉她脸上过多的香粉,把胭脂涂到她眼眶下面,用尽各种方法蒙混,仍然没有什么效果。所以幸子走进这客厅后,一直提心吊胆怕被发觉。从女主人婆媳两个的态度上看不出她们究竟发现了这个问题没有。倒运的是雪子的座位恰好把她左边的半个面孔朝对着泽崎,初夏院子里耀眼的阳光直射在雪子的脸上。不过雪子自己并不把她那块褐色斑当作弱点,所以一点儿也没有胆怯怕丑的神情,应对举止泰然自若,多少解救了当时那个尴尬的场面,这也是事实。可是幸子却认为雪子脸上那块褐色斑比昨天坐在省线电车里的时候更引人注目,要是让她久坐在那个客厅里委实叫人受不了。

“请恕我十分放肆,上火车的时间到了。”午饭刚吃完,泽崎就急急忙忙立起身来告辞。幸子这才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储元熹 译)

注释:

文乐座,大阪的木偶戏剧院。

奎堂伯即伯爵清浦奎吾(1850—1942),政治家。1924年任首相。

未生流又称美笑流,插花流派之一。

即梁川星岩(1789—1858),江户后期儒者、汉诗人。

赖山阳(1780—1832),江户后期儒者,史学家。

地名。

日本式的食盘类似我国古典“举案齐眉”中的“案”。

【赏析】

1923年关东大地震之后,小说家谷崎润一郎带着家人前往关西避难。他虽然出生于东京,却被关西独特的风土人情以及浓厚的历史遗存所打动,因此选择在那里定居。《细雪》充满了作者所感受到的关西风情。

在这部小说中,谷崎润一郎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姐妹们参与的各种活动: 观赏樱花、表演舞蹈、追扑流萤、弹琴吟诗以及雪子相亲过程中的一道道的手续和礼仪。小说大部分的叙述,都是以三姐妹中的二姐幸子为叙述人,通过她的感受和思考,展现着一次次的生活中偶然发生的事件,并且常常采用幸子追忆往昔、回味往事的手法,体现时光的流逝和事物在回顾过程中的不确定性。

此处节选的片段,出自小说的下卷。雪子在又一次的相亲失败之后,大姐忽然写信给二姐幸子,说是夫家的某个亲戚为雪子找到了新的相亲对象。幸子和丈夫多方打听这个姓泽崎的人的情况,却不得要领。迫于大姐的压力又顾忌到姐夫的面子,幸子只好亲自带着雪子和妙子,还有自己的女儿悦子,到那户亲戚家做客。到了之后,幸子才发现这次相亲的莽撞,但事已至此,只好听从主人安排,前往野外,参加捕捉萤火虫的活动。整个过程由过度疲乏而睡不着觉的幸子,躺在榻榻米上的回忆来进行追述。

夏日的夜晚,穿着轻便的浴衣,姐妹三人带着悦子,还有主人家的父子二人,在长满杂草的小河边捕捉萤火虫。他们抛开一切烦恼,专注于眼前的情景。白日与黑夜交界之际,由于萤火虫在水面的浮现,让幸子产生了迷离的幻觉。景象美丽得如同仙境,正如幸子所想,是无法用图画表达的,应该用音乐才能更好地接近那时的感受。时间是残酷的,它让所有的事情都迅速地成为过去,离我们远去,甚至在事件发生的那一瞬间,也宣告了它的结束。而回忆弥补了这个缺憾,随着时间的流逝,给当时的场面加上了各种色彩,使它变得更为扑朔迷离,让人难忘。

谷崎润一郎在日本被称为“耽美的作家”,也即中文所说的唯美派作家。他的唯美哲学来源比较广泛,既有西方唯美主义的影响,也有森鸥外因反自然主义而鼓吹的享乐颓废观点的延续。与同时代的永井荷风相近,他也借助江户时代为背景,宣泄自身对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现实的不满。但是谷崎润一郎较之他人,更多了一份日本古典美学的素养,特别是《源氏物语》当中“物哀”观念的浸润。这固然与他曾经把古日语的《源氏物语》译为现代日语有关,但是在《细雪》时期,他已经形成了一个自己的唯美体系。那就是崇拜美,留住美——以一种温和的方式,照片、记忆、诗歌……在赞叹美的同时,深刻地体会到美的易逝,使得一股若隐若现的哀痛笼罩在小说主人公的心头。

因此,作者着力描写生活中各种微小甚至是琐屑的细节,比如萤火虫在幸子衣袖里爬动的光景,连点着薰香的器物形态都说明得十分详细。他也试图再现某时某刻的生活场景,把美用文字凝固下来,叙述对于某个景象的体验,以及这个景象给作者以及人物心灵带来的冲击,使之成为永恒。片段中幸子对于客厅附近木贼树的记忆,就是一个典型。

美的含义是多重的,有青春的美,有风景之美,也有姐妹情深之美。幸子和妙子对于雪子的关心,正是这美的一种。然而经历多次相亲、已经从羞怯变得老练的雪子,似乎不能完全体会到姐姐和妹妹对自己的挂念。她知道自己的婚事不能完全自主决定,所以对相亲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这从她在整个过程中的能吃能睡就看得出来。当事人对于自己眉眼附近那块斑点的从容不迫,与姐姐幸子的态度恰巧相反。褐色的斑是一个隐喻,是幸子对于妹妹婚事反反复复喜喜忧忧的投射。斑点本身并不重要,但在幸子眼中,却成了左右婚事的关键。

因此当相亲对象泽崎吃完饭拔脚就走,幸子却觉得十分庆幸,等到对方相亲之后写信拒绝婚事,她才觉得莳冈家受到了侮辱。的确,之前的相亲大抵都是莳冈家对男方挑挑拣拣,这次反而被别人挑拣了一次,个中滋味,只有幸子体会最深。然而就是这样一场不甚愉快的相亲之行,在整个小说的进程当中也只是个出人意料的不和谐音符。谷崎润一郎的笔法依然从容不迫,把整个原委娓娓道来,节奏舒缓,不失沉稳。

人在身处某个场面的时候,往往不能够真正看清楚眼前的情形,但是却会有莫名的直觉引导自己。所谓的百万富翁故意穿得寒酸窘迫来相亲,面对衣着华丽、精心打扮的姐妹,言行举止却与所谓世家的身份不合。这些是幸子当时就发现了的。事后幸子再三思索,才得出对方缺少礼数和诚意的结论。这个事实不是一下子就揭露出来的,作者先是从外部对相亲过程当中种种不正常、不合理、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进行了细致的陈述——从小菜馆里叫来的不新鲜的饭菜,招呼不周的女主人,闷热的天气,不利的座位,到泽崎因为小事耍起脾气,还在不经意当中插入了不少日本文化典故趣闻,甚至是中国的古老传说,不断舒缓着紧张的场面。等到相亲结束,又用了两封来信,让整个事件的另外两位当事人——泽崎和菅野家的遗孀,进一步自我暴露。最后加上幸子对于来信、整个相亲的思考以及她和丈夫之间的商量,才把这场相亲失败的根本原因写得一清二楚。

这正是作者对于小说节奏的控制,既不太急也不太缓,一步步、一层层地对事件进行反复和多角度的描述,人物的心理也随着事件的发生、进行和结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整部小说富于韵律和魅力,使人百看不厌。之后发生的为去世父母做佛事的叙述,也很有趣味。不过,虽然小说可算是谷崎润一郎的巅峰之作,但是这种叙述方式也有可能给读者带来一点麻烦,需要进行反复阅读和体会,否则就有可能坠入五里云雾当中。

(李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