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布托尔》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莱昂·德尔蒙是罗马一家打字机公司驻巴黎分公司的经理。由于业务需要,他经常乘坐火车,往返于罗马和巴黎之间。正是在火车上,他结识了塞西尔,这个年轻漂亮的罗马女人很快就变成了他的情人。塞西尔的出现迫使莱昂要采取行动终结早已没有爱情的婚姻。交往两年后,他终于给塞西尔在巴黎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为了尽快向情人报告这个好消息,他再次坐上开往罗马的火车。二十多个小时的漫长旅途疲惫而沉默,各种各样的想法、梦境涌动在他的心底。随着火车一点点驶近罗马,决定和塞西尔厮守的愿望和喜悦却一点点消失了。最后他决定不去见塞西尔,只是任凭这份感情发展下去并注定终结。

【作品选录】

马利阿纳车站过去了。在走道外侧已经出现了罗马郊区。

再过一会儿你将到达那个晶莹透明的车站,要是在别的季节,乘这趟车在清晨到站是非常惬意的事。

而这一次将仍然是黑夜,你从巨大的玻璃窗望出去便会看见路灯的灯光和有轨电车的蓝色火星。

你将不住进奎里纳尔饭店,你将一直去到酒吧间,在那里要一杯牛奶咖啡,一面阅读你刚买到的报纸。那时,天将破晓,光线越来越强烈,瑰丽,而且逐渐变热。

你将提着箱子在晨曦中离开车站(天空分外明净,月亮已经下去了,那将是一个明媚的秋日),城市呈现在一片深红色里。既然你不能去蒙泰德拉法里纳街,也不能去奎里纳尔饭店,你便叫一辆出租汽车,让它将你送到西班牙广场附近,博尔戈尼约纳街上的克罗切迪马尔塔旅馆。

你不去塞西尔窗下窥伺,你不会看见她出来,她也不会看见你。

你不去法尔内兹宫门口等她,你独自吃饭,在这几天里,每顿饭你都一个人进餐。

你避免到她那个街区去,你独自一人去散步,晚上,你独自一人回到旅馆,独自一人睡觉。

于是,在那个房间里,你一人在那里开始写书,好填补旅居罗马的那几天身边没有塞西尔,不能接近塞西尔的空虚。

然后到了星期一晚上,你将按照原定的时间回到火车站,登上你原定的那班火车,

而没有见到她。

在走道外侧,闪过了大炼油厂和它喷出的火焰,它那高高的铝塔被灯泡装饰着,仿佛是一棵圣诞树。

你一直站着,面对你的座位,面对巴黎凯旋门照片,你手里拿着那本书。这时有人拍拍你的肩头,这是你叫作彼埃尔的那个年轻的新郎,于是你坐下好让他出去,但他要的不是这个,他伸出手臂,开了电灯。

于是所有的眼睛都瞪圆了,所有的面孔都流露出匆忙的神气。

他取下在他那年轻妻子头上的一只皮箱,将它放在长椅上,打开来,在里面找盥洗用具。

你心里想: 要是没有这些人,要是没有这些物品和照片来吸引我的思想,使我的思绪好像一列火车,在这趟不同寻常的打破我工作和行动惯例的旅程中,使我生命的各个阶段一一闪现出来,并把它切得支离破碎,

要是没有这些条件,没有抽到这一手牌,我身上的裂痕也许就不会在今夜裂开,我的幻想也许还能延续下去,

然而现在裂痕绽开了,我不可能希望它合起来,也无法忘掉它,因为它下面是一个空洞,这是产生裂痕的原因,它长期以来就存在于我体内,我不打算去填满它,因为它和一个巨大的历史上的裂痕相通。

我不能期望自己一人得救。即使用我生命的全部血液,全部沙土去加固我自己,也不会奏效。

因此要作准备,为我们无法获得的未来的自由准备条件,比方说,通过一本书来准备条件,使得这种自由能够奠定基础,确保它的建立,哪怕是稍稍的得到奠定和建立,

这是唯一可能实现的事,这样我至少能享受罗马那令人赞叹而又使人心伤的昔日的光辉了,

而不需要对我们意识到或意识不到的罗马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谜作出回答,而不需要对这座引人神往而又令人费解的城市作出任何解释,哪怕是最粗略的解释。

罗马—特拉斯特韦雷车站过去了。在车窗外面,头几辆亮着灯的有轨电车在街上相对驶过。

那时天已黑了,汽车灯光反射在先贤祠广场的沥青路上。你坐在窗边,从书架上拿起《叛教者于连书信集》,昂里埃特进来问你吃不吃晚饭。

“我愿意在餐车上吃,这你是知道的。”

“你的箱子收拾好了,放在床上。我上厨房去了。”

“再见。下星期一见。”

“我们等你,给你准备饭,再见。”

你急于离开这套住宅。雨已经止住了,月亮在圣米歇尔大街上空的云层中露了出来,圣米歇尔大街显出开学时熙熙攘攘的情景,各种肤色的学生来来往往,你叫住一辆出租汽车,汽车在那座被认为是巴黎皇帝建造的宫殿废墟旁拐了弯。

里昂车站。你买了香烟,在月台上订了第二批用晚饭的座位,你进入头等车厢,你在一个车室里坐下来,那里已经坐了一位胖先生,他和你年龄相仿,正吸着小雪茄烟。你把你的皮箱和被文件材料塞得鼓鼓的浅色文件包都放到行李架上,又从文件包里抽出有关兰斯分行的桔红色文件夹。

那只是一次惯常旅行的开始,然而,你当时已经漫不经心地在巴黎打听过了,打听能不能给塞西尔找个合适的工作,你那很有规律的生活还没有被任何东西打乱,但是,你和这两个女人的关系已经处于危机阶段,而眼前正在结束的这次不寻常的旅行正是危机的结果。

火车开动了,你到走道里去,望着窗外屋顶上和郊区煤气储存罐上方升起的上弦月。

在窗外,现在再看不见满月了,但是在奥雷利恩皇帝的城墙前面,摩托车的数目有所增加,新建楼房的每一层上都亮起无数灯火。

你称作彼埃尔的那人又回到车室,他的脸容光焕发,眼睛睁得大大的,面带笑容,你叫作阿涅斯的女人拿着那个大手提包走出去了,你旁边那个罗马脸型的女人站起身来整理大衣,梳理头发,取下她那只小皮箱。

你心里想: 自星期三晚上以来,自你前次去罗马的正常出差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切都变了,我怎么会到了这一步?

长久积累起来的力量爆炸了,这使你决定来罗马,而爆炸的结果还远远不止于此,因为,你在实现这个你早已神往的梦想时,不得不意识到你对塞西尔的爱情是受罗马这颗巨星的影响的,你原来想让她来巴黎,那是为了通过她好使罗马时时刻刻在你身边,而实际上如果她来到你每天生活的地方,她就失去了中间人的作用,她就只能是和旁的女人一样的女人了,她又成为另一个昂里埃特,你本意是想建立一种婚姻的替代制,然而在这种替代制中,你和她之间会出现同样类型的纠葛,而且纠葛还更为严重,因为她时时会使你想起那座远在天边的城市,而她本来应该将那座城市带到你的身边。

如果说塞西尔来巴黎以后,她身上所反映和集中的罗马的光辉就会立刻消失的话,这绝不能怪她,而只能怪罗马神话本身,因为,每当你试图将它确切地表现出来时(且不论这种确切性是多么渺小),它便显得相当模糊,使你无法理解。为了弥补你在巴黎所感到的不足,你曾暗中寄希望于重建“罗马和平”,重建以一座都城为中心的神圣罗马帝国的世界体制,这座都城也许不会再是罗马,而是巴黎。你曾希望这两个主题能合而为一,因此你才表现得如此怯弱。

不仅塞西尔,换一个女人也会失去自己的作用。不仅是巴黎,换一座城市也会使她失去作用。

一大段历史就这样在你的心里结束了,在那段时期里,世界原来有一个中心,这个中心不仅仅是托勒密地球中心论中的地球,而且是地球的中心罗马,这个中心曾经转移,在罗马崩溃以后,曾试图在拜占庭定都,然后,在很久以后,又曾试图在帝国时期的巴黎定都,法国国土上的星形铁路网就好像是罗马星形大道的翻版。

在多少世纪中,欧洲的一切梦想就是对罗马帝国的追忆,而现在,帝国的形象已远远不能代表世界的未来,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世界已变得辽阔得多,而且也已具有完全不同的安排。

因此,当你想使自己对罗马帝国的回忆变得更为经常时,它的形象便遭到破坏,这就是为什么当塞西尔来到巴黎时,原先照耀她的天空便暗淡下来,于是她又变得和其他女人一个样了。

你说,要在这本书里说明罗马在一个巴黎男人的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可以这样想象: 这两座城市是重叠在一起的,它们中间有通道相连,只有某些人知道这些通道,但大概谁也不知道全部通道。因此,从此处到彼处,可能有某些意料不到的捷径或弯路,因此,从这一处到那一处的距离,从这一处到那一处的路程,将根据人们对另一座城市的认识和熟悉程度而定,因此,任何定位都是双重性的,因为,对每个人来说,罗马这个地方或多或少地影响着巴黎这个地方,它提供的或是通途,或是陷阱。

你对面那个意大利老头站了起来,费劲地取下他那只黑色大箱子,走出车室,做手势让他的妻子也跟着出去。

在走道里,许多乘客已经在走动,他们提着行李挤在车门前。

罗马—奥斯蒂恩塞车站过去了,在黑暗中微微露出切斯蒂乌斯金字塔的白尖,你下面是开往罗马—利多车站的头几班郊区火车。暖气铁皮的菱形图案很像一个理想的铁路网,你端详着落在上面的、在一昼夜中好像已镶嵌进去的尘土和薄薄的污垢。

第二天,星期四上午,你为塞西尔去参观了尼禄金屋,头天晚上近午夜时你送她回到蒙泰德拉法里纳街五十六号,她看到你的眼光,明白了你的欲望,便对你说不能在这个时候上楼去她房里,因为达蓬莱那家人还没有睡觉,星期四晚上你在她房里和她一起吃饭,你尽量避免看那四张巴黎照片,它们在阻止你说话。

当你们两人都躺下以后,你才向她叙述当天上午的参观情形,这时你们灭了灯,月光从窗口泻进来,同时还有徐徐微风和邻近房屋的灯光。摩托车在下面街角上拐弯,噗噗直响,车灯在天花板上投下桔红色的斑点。

像往常一样,你在午夜过后不久就离开了她,你回到奎里纳尔饭店。断丝再接了起来,这个伤疤还十分脆弱,稍不当心就会使疤痂脱落,因此你只字未提你们两人在巴黎的这段生活,因此,第二天星期五,她也绝口不提,使你放了心。不论是你们在迪奥克莱蒂恩公共浴室广场的一家饭馆吃饭的时候,还是当火车开动,她在车站月台上紧紧盯着你,向你挥手告别的时候,她都绝口不提。

你又得到了她,往事仿佛一笔勾销。你们再也没谈起这件事。而现在,正是由于沉默,伤口无法痊愈,正是这种过早的虚假的愈合使坏疽在伤口内部发展,在这次旅行的各种条件下,在碰撞,运动,颠簸下,伤口又被蹭破,流出脓血。

“再见。”她对你喊道,她扬起头跑着,显得很漂亮,头发像一团黑色的火焰,她微笑地喘着气。你当时想: 我原来以为失去了她,现在却又把她找了回来,我曾面临万丈深渊,以后永远不提这件事了,现在我能留住她,我得到她了。

在暖气铁皮上,你端详自己那双皮鞋,鞋上布满了磨蹭后留下的灰色痕迹。

现在“再见吧,塞西尔”又在你的脑中回响起来,你眼中满噙着失望的泪水,你对自己说:“我怎样才能使她明白这一爱情是骗人的呢?怎样才能使她原谅我呢?”也许只有通过这本书,在这本书中,她是多么美丽,沐浴在她完美体现的罗马的灿烂光辉里。

在这两座城市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保持它们间的全部车站,全部景物岂不是更好?谁都可以在他喜欢的时候,通过正常的交通,从这里去到那里,除此以外,还要有一定数量的接触点和临时通道,它们将根据某些法则决定的时刻开放,而这些法则大家只能一点一点去认识。

因此,有一天当主人公在巴黎先贤祠附近散步时,他拐过一座十分熟悉的房子,便可能突然置身于一条他料想不到的街上,那里的光线绝然不同,招牌上也都是另一种文字,他认出来是意大利文,

这使他想起他曾经走过的另一条街,他很快便明白那是罗马万神庙附近的一条街,而他可能在那条街上遇见一个女人,他明白只要去罗马便能找到她,只要有钱,有时间,谁都可以随时去罗马,坐上火车,在车上消磨一段时间,越过沿途所有的车站,

同样,那个女人也会常来巴黎,他长途跋涉去寻找她,他会发觉她无意中来到了他刚刚离去的地方,因为他收到一个朋友的信,信中把她描写了一番,

就这样,他们的全部爱情生活不仅仅由巴黎和罗马之间的关系怎样而定,这种关系的发展对他们每人而言还可能稍有不同,而且也将由他们认识程度的不同而定。

你称作阿涅斯的那个年轻女人,你对她一无所知,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你只知道她的面孔和她的目的地是锡腊库扎,她又走进来,挨着丈夫坐下,眼睛一直看着在昏暗的奥雷利恩围墙前对驶穿行的摩托车。围墙逐渐远去,消失在路堤后面,消失在扎马广场区的楼房后面。

火车驶进高墙之间,穿过新阿皮亚大道的桥洞。

罗马—图斯科拉纳车站过去了。一个男人在门口探探头,左右瞧瞧,仿佛看看是否忘记了什么东西(他也许是昨天夜里在你对面的空位上坐了几小时的那个人,而你连他的脸也没有瞧上一眼,因为当时很黑,你又正在做噩梦,噩梦萦绕,此刻使你痛苦万分的问题当时正在孕育之中,正在缓慢而残酷的萌芽状态中,当时你面对万丈深渊头晕目眩,惊惶不安,而再过几分钟,当你到达目的地时,这条裂缝将越来越宽,越来越深,这条裂缝原本是坚实的岸边,唯一牢靠的土地,但你所修筑的一切却一点点地都陷进去了)。

你们朝克罗切迪马尔塔旅馆走回去的时候,罗马春夜里的一切对你们都是新鲜的。

那时还没有地下铁道,没有无轨电车,没有低座摩托车,有的只是有轨电车,直线条的出租汽车和很少的几辆四轮马车。

看到那些系着花腰带的老老少少的教士们列队在街上走,昂里埃特和你一样觉得很好笑。

你们手里拿着蓝皮指南,当时它还是崭新的,后来觉得越来越不准确,以前你每次来罗马都带在手边,后来你经常去看塞西尔,习惯用她那本指南,因此便把这本指南留在先贤祠广场十五号住所里靠窗的那个装罗马书籍的小书橱里,

你们两人都不知疲倦(清晨在房间里,你刮胡子,她梳头,你们还一面相互重复《阿西米尔》课本中的句子),

第二天你们去梵蒂冈,围着梵蒂冈城墙蹓跶,你们瞧着商店里的迷信用品噗哧噗哧笑,你们快步穿过摆满蹩脚的古代雕像或现代纪念品的商场,

你们爱慕地注视着人们、街道、纪念性建筑,你们两人都相信这只是初步接触。

你们畅游的这几天过得很快,你们两人都悄悄地同声咒骂在街头巷尾看到的多得出奇的军装,最后,你们该去那个与罗马极不相称的寒伧的肮脏的特尔米尼车站了,火车开动时,你低声对她说:“一有可能,我们就再来。”

又一个男人在门口探探头,朝左右瞧瞧(他也许是挨着年轻新郎坐了几个小时的那个人)。

你说:“我答应你,昂里埃特,一有可能,当这次干扰的余波平息下去,当你宽恕了我,我们就一同再来罗马,那时我们还不算太老。”

火车停住了,你到了现代化的罗马—特尔米尼车站。天还是黑的。

你独自和那对年轻夫妻呆在车室里,他们不在这里下车,他们要一直去到锡腊库扎。

你听见搬运工的吆喝声,其他火车的汽笛声,噗噗的喷气声,嘎嘎的摩擦声。

你站起身来,穿上大衣,提起箱子,拿起你那本书。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使这两座城市保持它们实际上的地理位置,

同时试着以书本的形式再现你这一艳史的这段关键性插曲,重现你的身体从一个车站越过途中一切景物而到达另一车站时,在这段运动中所产生的精神上的运动,

朝着那本未来的、必然的书,而它的外形正被你握在手中。

走道是空的。你瞧瞧月台上的人群。你走出车室。

(桂裕芳 译)

注释:

罗马和平(pax romana),系指古罗马帝国初期的繁荣,约在公元一至二世纪。

【赏析】

如果从正面阐释“炫技”一词,可以将其理解为对五花八门的技艺、手法、形式的高度推崇、自觉倡导和得意展现。20世纪50年代法国的“新小说”,就是一群作家跳离传统小说的创作规则,致力于在作品中炫技的文学现象。“讲什么”不再占据首位,“如何讲”成为宠儿。布托尔是“新小说”派又一重要作家,《变》是其代表作。他在这部获得过雷诺多奖的作品里,为读者献上了一场语言和技巧的盛宴。

《变》共分三卷,此处节选第三卷最后的篇章,亦为小说的结尾部分。

小说的主人公是“你”。火车从巴黎出发,已经行进了二十多个小时,“晶莹透明”的终点站罗马就要到了。“你”一路上前思后想,左右摇摆,此刻也终于下定决心,放弃这唯一一次能够和塞西尔共同开始新生活的机会。这决心和刚坐上火车时的想法简直南辕北辙。“你”变了,“你”的整个心思和“你”曾经宣扬的人生企划都变了。是什么原因,一趟并不出奇的公差旅行,就让“你”变了?是否“你”出发时的坚定和期待原本只是一种假象,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在自欺欺人?是否“你”从来就没有真的考虑离婚和出走,塞西尔早在被“你”爱上的同时就已被“你”永久地封存?当“你”年老的时候回顾今天,不知会庆幸还是会诅咒这次变化。不管怎样,如今“你”选择退回巴黎,退回从前,退回“你”既往的人生当中。没有青春的小鸟为“你”哼唱了,并且再无重生之日。“你”带着悲伤获得了解脱。

布托尔在这部作品里,讲述着一个屡见不鲜的故事。节选部分中,主人公“你”意识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身份的改变,塞西尔将成为第二个昂里埃特,今天“你”和旧妻子之间存在的问题,终有一天将出现在“你”和新情人之间,因为到那时,这曾经的情人已然变为又一任妻子。谁都知道,大凡婚姻以外滋生出来的爱情,一旦接受家庭和岁月堆积而成的生活现实的挑战,往往不堪一击,一败涂地。妻子和孩子组成的家庭,推动它的是由习惯和平静构成的推动力;而情人和爱情组成的新天地,带来的是变动和冲突构成的破坏力。除非两者力量相差悬殊,否则携带的安逸总要胜过破坏的痛楚。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婚外情会以出轨者“改邪归正”而收场的原因。就像我们看到的,旅途将尽,“你”的狂热将熄,“你”对妻子说:“当你宽恕了我,我们就一同再来罗马”,“你”对情人说:“再见吧,塞西尔”。迷茫的羔羊到底还是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有趣的是,这部小说的主题涵义还远不止于此,它还有更深刻的文化内涵。布托尔本人曾经解释道:“这部小说所要讲的,主要是巴黎与罗马这两个城市之间的历史传统关系。巴黎从好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寻求罗马式的霸权,直到目前巴黎还没有完全抛弃这个梦想,尽管世界事务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我这本小说讲的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即一个人要在两个城市之间进行选择,我企图通过主人公想把情妇从罗马接到巴黎来,经过反复考虑,最后改变了主意这样一个个人感情的故事,说明两个城市整个历史的血缘关系。”在小说里,巴黎的上空游弋着沉闷和疲倦,罗马的街头飘荡着青春和希望。而“多少世纪中,欧洲的一切梦想就是对罗马帝国的追忆”。于是,作家以寻常的爱情故事,忠实地表达出巴黎试图联姻罗马的愿望,再以爱情之光的暗淡变冷,预示了愿望的不可实现。“你”要把罗马的情人带到巴黎,也就是要让巴黎部分地复制罗马,部分地成为罗马。但是“你”终于发现,罗马因为拥有那恢弘的教堂、壁画、喷泉、街巷,拥有伟大浪漫的歌、诗人、黄昏、夜晚,甚至拥有那标志性的面条和羊角面包,才成为罗马。节选部分中提到了这一点:“如果塞西尔来巴黎以后,她身上所反映和集中的罗马的光辉就会立刻消失……”那有着黑色火焰般美丽头发的罗马女郎,到了巴黎之后将很快变成魅力不再的主妇——这无疑也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文化的独特性及其不可复制。那是因为,城市以及和城市相关的文化历史,都好像植物一样是有根的: 根在哪里蜿蜒,枝叶才会在哪里繁密,迁徙的树,失去了滋养的风、水、阳光,注定无法油绿盎然。那么该如何解开这历史性的缠绵心结呢?作家告诉读者:“在这两座城市之间保持一定距离,保持它们间的全部车站、全部景物岂不是更好?”“你”不再想把塞西尔带去巴黎了,从而避免了你们双方都将承担失望和衰败的危机。

和所有“新小说”一样,《变》予人最深刻印象的,并不是它的主题与内容,而是它的结构与写作手法。通过节选部分,读者得以充分领略作家对写作技巧的追求。

第二人称“你”的运用是作家匠心独运之所在。小说从一开头就使用“你”来展开叙述,并且贯穿始终。这种人称指代使作品人物与读者之间形成面对面交谈注视的局面,它是不动声色地邀请读者直接出席的一种手势。得到这样的呼唤,读者自然而然地参与到小说的世界里,沉入人物的思想情绪,既带着旁观的轻松,也带着目睹的紧张,更有一种陪伴的亲切,感同身受。在那漫长的二十几个小时的车程里,人物不睡,读者难寐;人物做梦,读者辗转;人物忧虑,读者焦急;人物沉重,读者忧郁。“你”这个字眼在小说行文过程中,搭建起预知一切的作家和未知好奇的读者之间通畅的桥梁。

作家具有超凡的编织、架设结构的能力,他在小说中打破以往顺叙或倒叙等传统手法的结构程式,把过去式和将来时精心而毫不凌乱地穿插在进行态当中。“再过一会儿你将到达……”、“那将是一个……”等句式的运用,表现出人物对未来的迫切期待、倾心想象和胆怯忧惧。“那时……”、“你当时……”又将场景引回从前,以彼时的情景,对人物当下的行动造成冲击和侵扰。而此刻,火车正在黑夜中奔驰,人物飘忽不定的思绪不时被现实打断,“你”称作彼埃尔、阿涅斯等的几个同车人,以他们各自的形态任由“你”发挥想象,否定或支持着“你”做出的决定。随着这种时间上的瞬间变换,空间上的大幅跳跃也在同步进行着。罗马的奎里纳尔饭店、西班牙广场、法尔内兹宫,巴黎的家、先贤祠广场、圣米歇尔大街、里昂车站,来往于两地之间的火车车厢等,这些曾经发生故事的场所,在小说里经常会出现在同一页篇幅内。这种结构设置,既符合人物在即将面临生活巨变、也是独自乘车时思想游荡不定的情况,又突破了火车行途中单调时空的局限,从而制造出丰富的变化,扩充了作品的容量。

作家写人物,放弃了传统小说塑造典型形象的目的。读者不是通过曲折的情节事件,看到冉冉升起的、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而是通过隐秘、连续的意识流淌,涉足其涓涓汩汩的内心波动。因此,小说对人物的相貌、语言、动作、神态等外部特征不予细致刻画,主人公“你”等人经由读者的自觉感知凸显轮廓。这种感知是一种不受约束的、个性化极强的行为。它使得读者对人物的理解充满了自我体验的挑逗和刺激,允许阅读主体各取所需,从而填充进去一种冒险的新奇感。而这,正是“新小说”所要到达的创作彼岸。

(孙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