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博士·斯蒂文森》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一向受人尊敬的医生杰基尔为了探索人内心善与恶两种不同的倾向,服下他发明的一种药物。这样,他便创造了一个名为海德的化身,并将自己内心的全部恶念都“分”给了海德。不料,这化身竟干出了骇人听闻的杀人勾当;而后来因为药物失控,海德更是恣意妄为、难以左右。杰基尔心力交瘁,失去了心灵的平衡,最后只得以自杀了结。

【作品选录】

最后一夜

一天晚饭后,厄塔森正坐在炉火边,很惊奇地看到浦尔来访。

“老天爷,浦尔,什么事把你使来了?”他嚷嚷起来,仔细看了看浦尔,“你生病了吗?还是博士生病了?”

“厄塔森先生,出事了。”来人说。

“坐下来,喝了这杯酒。”律师说,“来来,别慌,一五一十地跟我说。”

“您知道博士的生活习惯,先生,”浦尔回答说,“您也知道他是怎样把自己关起来的。嗯,他最近又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我可不喜欢,厄塔森先生,我害怕。”

“来来,我的好伙计,”律师说,“说清楚点,你怕什么?”

“有一个星期了,我一直心里害怕,”浦尔说,避口不答律师的问题,“我再也受不了啦。”

这个人的表情给他的话作了充分的证明,他的动作变得很笨拙。除了第一次说他害怕,他一直没再朝律师看一眼。甚至现在他坐在那儿,酒杯捧在膝上,滴酒未尝,眼睛只盯住墙角。“我再也受不了啦!”他说。

“来吧,”律师说,“我看你是有话要说,浦尔,我看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这里面有谋杀……”浦尔嗓子沙哑地说。

“谋杀!”律师大吃一惊,叫了起来,接着又有点恼怒,“什么谋杀!你这是在说什么呀?”

“我不敢说,先生,”管家回答,“您能跟我一起去亲眼瞧瞧吗?”

厄塔森的回答是立即站起来,戴上帽子,穿上大衣。他惊奇地发现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管家脸上显得宽心多了。他也惊奇地发现管家一口未沾就把酒杯放下跟着他走了。

这是一个狂风呼啸、寒气袭人的典型的三月之夜。一钩惨淡的弯月朝后躺着,好像被风吹倒了,又酷似一条轻纱或细麻布的碎片在空中飘荡。风很紧,谈话很困难,而且使血液一阵阵涌到脸上。风好像已把街上行人一扫而空,厄塔森从没见过伦敦这个地区如此荒凉。他但愿行人多几个,他一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盼望能多看到几个人、多接触几个人。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心中却涌起一种大难临头的沉重预感。他们走到广场,那里风沙满天,花园里黄叶稀疏的树枝在抽打着篱笆。浦尔一路上总是走前一步,这时却停在人行道中间,尽管寒气砭人肌骨,他还是脱下帽子,用一块红手帕擦脑门子。他一路走得很急,但他擦的却不是赶路出的汗,而是一种使人窒息的痛苦引出的汗。他脸色苍白,说话时嗓音沙哑,而且语不成句。

“先生,”他说,“我们到了,上帝保佑别出什么事。”

“但愿如此,浦尔。”律师回答。

仆人小心翼翼地敲门,有人从里面解开链子,一个声音问道:“是浦尔吗?”

“不错,是我,”浦尔说,“开门吧。”

他们走进大厅,大厅中间生着旺火,整个厅堂照得通明。所有的仆人,男的、女的,全都围在火炉边上,好像一群羊似地挤在一起。看到厄塔森,那女仆歇斯底里地抽泣起来,而厨子则大声喊:“上帝保佑,厄塔森先生来了!”他奔上来,好像要抓住厄塔森的手臂。

“怎么?怎么?你们都待在这儿?”律师不高兴地说,“不正常啊,不太好吧,你们的主人会不高兴的吧。”

“他们都害怕。”浦尔说。

一阵静默,没人声辩,只有那个女仆的哭声越来越响。

“别嚎了!”浦尔朝她嚷嚷,语气如此凶狠,说明他自己的神经紧张之极。实际上当那姑娘突然放开嗓门大哭起来时,大家都惊跳起来,朝里面门看,好像担心什么可怕的事会发生。“喂,”管家对那小厨工说,“给我拿一支蜡烛来,我们马上来把这桩事弄个清楚。”然后,他请求厄塔森先生跟着他走进后花园。

“先生,来,”他说,“请您尽可能步子放轻些。我让您听听,但您自己别被他听见。我先说清楚,先生,如果他真叫你进去,你可千万别进去!”

这个安排方式使厄塔森神经突然一紧,差点使他慌了神。但他马上鼓起勇气,跟着管家走进实验室,穿过那个堆满篓子瓶子的阶梯教室,走到楼梯跟前,浦尔就在这儿打手势叫他站在门边仔细听,而浦尔自己则把蜡烛放下,壮起胆喊了一声,走上台阶,有点犹豫地敲敲镶铺着厚呢的房间门。

“先生,厄塔森先生想见您。”他叫道。他一边叫,一边做剧烈的手势,叫厄塔森注意倾听。

里面有个声音回答:“告诉他,我不能见任何人,”那声音充满怒气。

“谢谢您,先生。”浦尔说,话音里颇有点得意洋洋的味道。他拿起蜡烛,领着厄塔森穿过院子走回大厨房。那里炉火早熄了,虫子在地板上乱跳。

“先生,”他说,看着厄塔森的眼睛,“这是我主人的声音吗?”

“好像有点变了……”律师说,脸色苍白,也瞪眼瞧着对方。

“变了?不错,我想是这么回事。”管家说,“我在这个人家里干了二十年,会辨不出这个声音?不,主人已经被谋害了,八天前就被人干掉了。那天我们听见他呼天抢地地哭。可是里面要不是主人又是谁呢?为什么要待在里面老是喊上天救助呢,厄塔森先生?”

“这可真是件怪事,浦尔,不如说这是个疯狂的故事,我的伙计!”厄塔森先生咬着自己的手指说,“但是,假如情形正如你设想的,假定杰基尔博士已经被——嗯——被杀害了,又是什么原因使凶手留在那里呢?这推论不能成立,无法自圆其说。”

“好吧,厄塔森先生,您是个不轻易相信别人话的人。我再告诉您一点情况: 最近一星期来——您应当知道——这个人,或者这个家伙,或者随便您怎么称呼房间里住着的这个东西,白天黑夜都在哭,要一种什么药品,但老是想不起来。他把他的命令写在一张纸上扔在楼梯上——这倒是我主人原先的作风,是他的做法。最近一个星期我们得到的没别的东西,只有命令,和关紧的门。饭留在楼梯口,等没人的时候被偷偷拿进去。先生,每天——哎,有时一天两次,三次——扔出命令,有时扔出的是怒气冲冲的话。我被使得满城飞,去找每一家化学药品批发店,每次我拿回那些玩意儿,总会再接到命令,要我退回那家店去,说那东西不纯,要我上别的店。这种药他要得那么紧,先生,是为了什么呢?”

“你有他写的这种纸条吗?”厄塔森问。

浦尔在口袋里掏摸,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律师靠着烛光仔细看,上面的文字是这样的:

“杰基尔博士向毛乌店号老板致意。他肯定刚购的那批货质地不纯,不合他目前的用途。在一八××那一年,杰基尔博士曾向贵号购得数量相当大的一批货,他现在恭请贵号竭尽全力仔细搜寻,若有任何数量存留,请立即给他送来,价格不予考虑,因此物对杰基尔博士来说,其重要性无法估量。”至此为止,这封信还是写得够平静的,但在这儿,墨水一溅,写信的人情绪控制不住了,“看在上帝面上,”他又写了一句,“给我找点那批老货色来吧!”

“真是个奇怪的条子!”厄塔森说着,转向浦尔责问道,“你怎么打开信的?”

“毛乌店号的人发了火,先生,把这信像废纸一样扔还给我。”浦尔慌忙解释。

“你难道看不出这毫无疑问是博士的笔迹吗?”律师又问。

“我看像。”仆人愁眉苦脸地说,但他立即又换了一种口气,“笔迹算得了什么!我见到过这个人!”

“见到过这个人?”厄塔森心不由己地重复他的话,“怎么回事?”

“就是见到过嘛!”浦尔说,“是这么回事: 我从花园里突然走进阶梯教室,他看来是从工作室里出来找药品,或是找其他东西的,因为房门开着。他在教室那一头的篓子里翻寻,我走进去时他抬头朝我看了一眼,大叫一声,转眼就奔进工作室里去了。我只看到他一眼,但当即头发在我头上一根根竖起来,就像猪鬃一样!先生,如果这是我的主人,为什么他脸上有个假面?如果这是我的主人,他为什么要像老鼠一样叫起来,从我跟前逃走?我给他干事的时间够长的,因此——”他停住没说下去,用手抹了一下脸。

“这可真是桩怪事。”厄塔森先生说,“经你这么一说,我想我有点明白个中底细了。浦尔,你的主人看来是得了一种使人很痛苦、甚至能变形的怪病,很有可能这就造成了他的嗓音改变,造成了所谓假面具,使得他不愿见朋友,使得他拼命想找到那种药。这个可怜的人还保留一线希望,靠这种药可以复原——上帝保佑他不至失望。这就是我的解释。浦尔,哎,想起来怪怕人的,但事情很清楚,很自然,互相符合,互相印证,可以让我们摆脱不必要的惊慌。”

“先生,”管家说,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但这个人不是我的主人,我说的是真话。我的主人——”说到这儿他朝四周看了看,开始耳语,“是个大高个儿,而这人是矮个子。”厄塔森想反驳,但浦尔嚷了起来:“哦,先生,您以为我干了二十年还不认识自己的主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在他房门口时他头要朝哪边转?我会不知道我这一生每天早晨能在哪儿看到他吗?不,先生,那个戴假面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杰基尔博士——上帝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但反正不是杰基尔博士,我从心底里相信发生了谋杀案。”

“浦尔,”律师回答说,“如果这么说,我就有责任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我非常愿意体谅你主人的感情,可是这张条子让我糊涂了,根据这条子判断,你主人还活着。但我还是认为我有责任把门撞开。”

“啊,厄塔森先生,这才是您说的话!”管家大声说道。

“现在还有第二个问题,”厄塔森继续说,“谁来干这事?”

“怎么?我和你!”浦尔毫无惧色地回答。

“说得好!”律师回答,“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会承担责任,不会让你吃苦。”

“阶梯教室里有一把斧子,”浦尔说,“你可以拿那根拨火棍武装自己。”

律师把那根粗重的工具提在手中,掂量了一下:“你知道,浦尔,你我正面临把自己置身于一个有点危险的局面。”

“是这么回事,先生,不错。”

“好吧,那么我们应当有话直说。”律师说,“我们俩心里的话其实都没有全部说出来,让我们说清楚,你见到的这个戴假面的家伙,你能认出他是什么人吗?”

“嗯,先生,他跑得那么快,弓着身子,我很难说我是不是看清楚了。”管家回答说,“但是,如果您的意思是说这个人是不是海德先生——,是啊,我想他就是!您看,身材很像,动作同样轻巧!除他外还有谁能从实验室那里进来呢?大概您没忘记吧,先生?那桩谋杀案发生时钥匙还在他手里呢!还有,我不知道您是否见过这个海德先生?”

“见过,”律师说,“我跟他说过一次话。”

“那么您一定和我们一样知道这位绅士身上有点奇怪的东西——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先生,比这还严重,你简直会觉得你的骨髓都在发凉,发毛。”

“我承认我也感到有点你描写的那种感觉。”厄塔森先生说。

“就是这么回事!”浦尔回答,“瞧,我看到那个戴假面的家伙,像猴子一样从药品堆里跳出来,逃进房间里,我就感到像冰水从我背上一直浇下去似的。哦,我知道这不能算证据,厄塔森先生,这点书本上的知识我还是有的,但一个人总有他的知觉,我敢对着我的圣经起誓,这个人就是海德先生。”

“哎,哎,”律师说,“我怕的也正是这个。罪孽一旦铸成,我怕总会有恶报。哎,真的,我相信你,我相信可怜的哈里已经被杀害了,我也相信这凶手(只有上帝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在他的被害者的房间里摸来摸去,让我们复仇吧。把布拉德肖叫来。”

那个男仆被唤来了,他脸色苍白,神情紧张。

“打起精神,布拉德肖!”律师说,“这桩情况不明白的事我知道,你们大家都挺不好受,但我们现在决心把它弄个水落石出。浦尔在这里,还有我,我们俩闯进门里去。要是一切顺利,我的肩膀够宽的,可以承担一切责任。可是,为了防止出什么岔子,或者有什么坏蛋想从后门逃走,你和那小伙子带两根大棍子绕到后面角落去,站到实验室后门口。现在给你们十分钟时间,赶快到那里去守住。”

布拉德肖走后,律师看了看他的表。“现在,浦尔,让咱们动手干吧!”他说着,把拨火棍夹在胁下,走在前面跨进院子。此时,飘飞的雾蒙住月亮,夜色幽暗。风吹到这井筒似的建筑群中间,断断续续,一阵松一阵紧。他们走上台阶时,蜡烛火焰被风吹得直摇晃,直到他们走进阶梯教室才避开了风。他们在那里坐下来,安静地等待着。在他们四周,伦敦城庄严地嗡嗡作响。但在他们近旁却只有那工作室里徘徊的脚步声打破寂静。

“他就这么整日地走,先生,”浦尔低声说,“哎,大半夜也都这么走来走去,只有当药剂店送来一个新样时,才停一会儿。哎,他心里有鬼,所以没法休息。哎,先生,这每一步都有血在滴啊!您再听,靠近些——尽量仔细地听,厄塔森先生,您说,这是博士的脚步声吗?”

这脚步声很轻,很古怪,好像有点摇摆,虽然步子走得很慢。这的确与博士沉重的、把地板都踩得吱吱嘎嘎响的脚步声不同。厄塔森叹了口气:“其他还有什么情况吗?”

浦尔点点头。“有一次,”他说,“有一次我听见他在哭。”

“哭?怎么哭?”律师说,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怖的战栗。

“哭得像个女人,或者像个无家可归的鬼魂。”管家说道,“我走开了,心里难受极了,好像自己也要哭了。”

这时十分钟时间到了。浦尔从那一堆包瓶子的麦秸堆中拿出斧子,把蜡烛放在最近的一张桌子上,给他们照亮以便采取行动,他们屏息静气,走近这宁静的夜里徘徊的脚步声无休无止的房间。

“杰基尔,”厄塔森大声喊起来,“我要求见你!”他停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这是为了你好!现在我给你一个警告,我们有大团的疑问,我必须见你的,非见不可!”他又说:“不能好见,就歹见——你不答应,我们就来硬的!”

“厄塔森,”里面的声音说道,“看在上帝面上,可怜可怜我吧!”

“啊——这不是杰基尔的声音——这是海德!”厄塔森叫起来,“浦尔,砸门!”

浦尔把斧子挥过肩膀,那一声猛击震动了整幢房子,蒙着红呢的门在门锁和铰链之间跳起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好像一头恐怖万分的动物发出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斧子又举起来,门板裂开了,门框弹跳着。斧子砍了四次,但这木材是如此坚硬,而且装配得那么考究,直到第五次锁才被打成碎片,破门板朝里翻倒在地毯上。

这两个进攻者被自己的粗暴举动和接着而来的寂静吓得呆住了。他们往后退了一步,朝里窥看。房间就在他们眼前,在宁静的灯光中,生着一炉火,炉火里木柴噼噼卟卟地爆裂着,水壶正吟唱着轻盈的旋律。一两个空抽屉,办公桌上整齐地放着纸张。离火炉近一点的地方,放着茶具……你会说,这是一个最安静不过的房间,除了那些装满了化学药品的玻璃柜子外,这是夜伦敦处处可见的一个普通房间。

在房间正中躺着一个人,身子痛苦地蜷曲着,仍在抽搐。他们踮着脚走近他,把他身体翻过来,看到了爱德华·海德的面孔!海德穿着比他个儿大得多的衣服,博士那么大身材的衣服。他脸上紧张的肌肉还像活人一样在抽动,但生命是早已离去了。在他手中,捏着一个小瓶,空中有一股强烈的苦杏仁味。厄塔森明白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自我毁灭者的遗体。

“我们来得太晚了,”厄塔森板着面孔说,“无论是来救援,还是来惩罚都太晚了。……海德得到了应得的报应。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到你主人的尸体。”

这楼房的最主要部分就是那个阶梯教室,占了几乎整个底层,光线从上面照过来,也从工作室照出来。工作室在二楼的一头,俯临着房外空地。有一条走廊把阶梯教室和小街连起来,而房间也有一条出门的楼梯通到街上。此外,还有几间漆黑的小房间;一个宽敞的地窖。所有这些地方他们都搜寻了。每个房间其实只要看一眼也就够了,因为全是空的,而且所有房间的门都开着。只有地窖里堆满了古怪的杂物,那都是博士这幢房子的前主人——那个外科医生留下的。他们一打开地窖门,就看出在这里搜寻毫无意义,因为门口多年来形成的厚厚的蜘蛛网简直像织了一张席子,把进口都封住了。而亨利·杰基尔,无论是死是活,都无处可寻。

浦尔在走廊的石板地上跺脚,倾听那声音。“他肯定被埋在这下面。”他说。

“或者他早逃走了!”厄塔森说,转过身去检查通小街的门。在门口附近的石板上,他们找到了那把钥匙,已经长满了铁锈。

律师检查了一番说:“好像一直没用过。”

“没用过,”浦尔说,“先生,您没看到吗: 钥匙已经裂开了,好像有人用脚狠狠踩过。”

“是的,”厄塔森继续说,“而且裂口处也同样生锈了!”这两个人诧异地相对而视。“浦尔,这真叫我摸不着头脑了!”律师说,“让我们回到房间里看看。”

他们沉默地上了楼梯,身不由己地隔一会儿就恐惧地朝那尸体看上一眼。他们开始对整个房间作更彻底的搜查。在一张桌子上有做过化学实验的痕迹,各种数量的白色盐类放在玻璃碟子中,好像正准备进行一次实验,而这可怜的人没能进行下去。……

“这就是我给他买的药剂。”浦尔说。就在他说话的当儿,水壶呼啦一声喷溢出来,把他们吓了一跳。

这声音把他们引到火炉边。一张安乐椅很舒适地靠在边上,旁边搁着茶具,侧放在坐着的人手边,糖已经放在杯子里。一个架子上放着几本书,其中一本打开着放在茶具旁边。厄塔森惊奇地发现那是一本杰基尔几次极其尊崇地赞誉过的神学著作,而现在其书页上却涂满了出自他手迹的边批,都是些不堪入目的亵渎神明的词句。

接着,他们一边搜寻房间一边走近了那面落地大镜子。他们心怀疑惧地朝里看,但镜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天花板上那红玫瑰色的火光,炉火闪闪掩掩地在柜子玻璃门上反射出各种映像。还看到他们自己胆战心惊的脸俯身看着自己。

“这面镜子肯定看到过许多奇事,先生。”浦尔低声说。

“不会比它本身更奇吧!”律师也同样轻声地说。“为什么杰基尔”——说到这个名字,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马上就克服了自己的软弱——“杰基尔要这东西有什么用?”

“倒也是的!”浦尔说。

接着他们转向办公桌,纸张整齐地堆放在桌上。最上面有一个信封,上面有博士的笔迹,写着厄塔森先生的名字。律师拆开信封,里面有好几件密封件落到地板上。第一份是遗嘱,写着六个月前他交还给博士的那份相同的离奇条款: 如果失踪,则作为馈赠文书。但是原来写着爱德华·海德名字的地方,律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里写着加百里尔·约翰·厄塔森的名字!他看着浦尔,又重新看看文件,最后望望躺在地毯上的凶手。

“我头发晕了……”他说,“他一直在这儿,看到这份东西,他没有任何理由喜欢我,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被人代替肯定要大怒,但他却没有毁了这份文件!”

厄塔森拿起第二份文件,还是博士手写的一个短柬,上面有日期。“哦,浦尔,”律师说,“今天他还活着,他还在这里,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可能被干掉,他肯定还活着,他肯定逃跑了!可是,为什么要逃跑呢?又怎么个逃法呢?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能随随便便地说这是自杀?哦,我们必须谨慎,我预感到我们可能把你的主人拖进什么惨祸里去了!”

“你为什么不念下去,先生?”浦尔问。

“我害怕,”律师肃然说道,“但愿我不是造成这局面的罪人。”他这么想着,拿起信来看,文字是这样写的:

我亲爱的厄塔森: 当这张纸落到你手中时,我肯定已经失踪了,究竟具体情况如何,我现在无法预见,但我本能的感觉,以及我目前无法描述的境遇,都告诉我结局是无可避免而且指日可待了。请你先去读拉尼翁曾经警告过我他将委托给你的那份材料。然后,如果你愿意多了解一些情况,请你再读我的自白书吧。

你的不幸的不配做你的朋友的

亨利·杰基尔

“还有第三封?”厄塔森问。

“在这儿,先生,”浦尔递给他一包盖了几处封印的沉甸甸的大纸包。

律师把它放在口袋里:“我现在不读这份东西,如果你的主人逃跑了,或者死了,我们至少还能够挽救他的名誉。现在是十点钟,我得回去安静地读这些文件,半夜之前我一定赶回,那时我们再去报警。”

他们走出去,关上阶梯教室的门。厄塔森离开围在炉火边的仆人们,再次顶着狂风,艰难地走回他的事务所,去读那两份理应使这秘密真相大白的文件。

(赵毅衡、马海良译)

注释:

苦杏仁味: 某些有机剧毒品有苦杏仁味。

【赏析】

我们现在随手翻开一本中型以上的英文词典,一般都能找到“Jekyll and Hyde”这个词条,该词的释义是“有两种不同面目(善恶双重人格)的人”。

如果我们知道该词的含义,就能理解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在回忆1972年美苏首脑会晤时写下的一段话:“勃列日涅夫刚才还开玩笑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这时却开始愤怒地谴责我为结束越南战争而作的努力,并指责我通过我们与中国的新关系向他施加压力,我即刻想起了杰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见尼克松著《领导人》一书)

杰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是英国作家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创作的著名小说《化身博士》中的主人公,实际上系同一人。《化身博士》自1886年发表后即被大量翻译、出版,并多次改编成电影、戏剧,在世界上颇有影响。也正是这部小说的广为流传,杰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及其寓意在西方家喻户晓。

《化身博士》的主角是德高望重、声名显赫的医学家杰基尔博士,他由于内心长期的压抑及郁闷而发明了一种神奇的可以“化身”的化学药剂。他把自己当作这种药物的实验对象,服药之后就变成了邪恶卑鄙的海德先生。“化身”这种行为,其实在中国神话小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身上是家常便饭。 “变”的方法呢,也非常简单,就是原地摇身一变,轻巧又快乐。而英国的医学科学家杰基尔博士的“变”却不那么轻松,很是痛苦和恐怖。下面就是书中描写的“化身”时刻的情景——“化身”的过程虽是虚构的,却又如此的逼真:

“倒出少量药水,再加进一种药粉。这混合物开始呈现一种微红的颜色,然后,随着晶体渐渐溶解,颜色变得越来越淡,听得见沸腾的声音,并且冒出一小股烟气,忽然,在同一瞬间,气泡的翻腾停止了,溶液突然变成一种深紫色,然后又渐渐变淡,慢慢化成一种水绿色。他把杯子搁到嘴上,一口饮完,接着大喊一声,身子打了一个旋转,踉跄了几步,他抓住桌子边不让自己倒下,他的眼睛突出,张开大口喘气……”

“我终于把各种成分配合起来,看着它们在杯中沸腾、冒烟。当沸腾停止,我壮起胆把药剂一口喝了下去。紧接着产生的是一种撕裂五脏六腑的痛楚: 骨头里似乎有东西在磨,恶心得要命;还加上一种精神上的恐怖,有如诞生或死亡时的痛苦。不久,这些痛苦都过去了。我清醒过来,好像大病初愈。”

“化身”后的海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书中有多处描写,我们把他们集中一处,可以看出这个恶魔的形象来:

“海德脸色苍白,身材矮小,他给人一种畸形的印象,但又叫人说不出畸在何处。他的笑容叫人不快,他给律师一种胆怯和鲁莽混合的可怕印象。他讲话时喉咙沙哑,低声轻语,似乎嗓子坏了。……上帝保佑,这个人实在不像有人性,好像有种人猿似的东西在里面。还是仅仅是一个丑恶灵魂的光从里面透出来,使包裹灵魂的肉体发生了变化?如果真是如此,哦,可怜的亨利·杰基尔,如果我曾在一张脸上看到魔王的签名,那就是在你这位新朋友的脸上。”

这是一个科学制造出来的丑陋无比的怪人,是个纯粹由“恶”组成的恶魔海德,他除了生活放纵、寻欢作乐外,还有许多恶行。有一次他竟然残忍地从被他撞倒的小女孩身上踩过去,听任女孩躺在地上尖叫;更有甚者,他亲手用手杖狂暴地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活活打死,制造了一场骇人听闻的血案。或许就是这个恶的化身加上恐怖的情节,以至于有人把《化身博士》列为世界十大恐怖小说之一!

《化身博士》的成功之处在于: 第一次深刻地刻画了“双重人格”,使得杰基尔和海德成为一种典型形象。但如果小说仅有奇特的人物、离奇的故事情节,是不能对后世产生如此大的艺术影响力的,该小说的成功还有其深层次的原因。

我们可以思考一下,为什么平日里出没于上流沙龙、高档住宅区,彬彬有礼、典型的正人君子,却愿意变成一个混迹在伦敦最混乱、最丑陋地区的恶棍?还是让我们看看杰基尔博士的自白吧。

“我唯一最坏的缺点就是一种急不可耐的寻欢作乐的性格,这种性格使很多人得到幸福,却使我很难与自己趾高气扬的傲慢狷介相调和。因此,我在人们面前摆出一副与众不同的庄重神气。我变成这样一个人,时刻隐藏着追求快乐的欲望。——在每个人身上,善与恶互相分离,又同时合成一个人的双重特征。但这两者在我身上有一条比大多数人都更深的鸿沟。……虽然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两面派,但无论怎样说我都不是一个伪善的人。我的两个方面都是极端真诚的。当我把自我控制丢在一边时,我是我自己,一头扎进可耻的寻欢作乐中;但当我在白天辛勤劳作,促进科学知识发展,或致力于减轻人们的悲惨痛苦时,我就变得更是我自己。恰好我的科学研究方向全部集中于神秘的超越问题,这正反映并清晰地说明了我自己心灵组成部分之间长年不断的搏斗。随着每日的钻研,我的悟性的两个方面,即道德方面和智力方面,都渐渐接近了那个真理。但由于我对这真理只认识了一部分,我注定要遭到如此悲惨的结局。这真理就是: 人事实上并非是单一的,而是双重的。”

在小说中,斯蒂文森借杰基尔博士之口探讨了善和恶在人的内心中共存并互相搏斗的哲理性命题。有人可能会问: 从表面上看,善良的医生是在服药之后才变成邪恶的海德的,真实的他是善良的;可是真如此的话,善的他为什么会为了品味恶的快乐,而一次次服药化身为海德去作恶?是否恶才是他的本性,只是一直包在善的外衣下呢?

其实,人是善和恶并存的矛盾体,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我们现在可以很好地理解这一点,人具有多重人格,由“本我”、“自我”、“超我”组成整个人格结构。“本我”处于心灵最底层,是一种动物性的本能冲动,它是混乱的、毫无理性的,只知按照“快乐原则”行事。因此,它具有原始性、动物性和野蛮性,不容于社会理性,所以被压抑在潜意识下,但并未被消灭。海德就是杰基尔博士潜意识层面的“本我”的化身,而长期以来在公众面前以善的形式出现的杰基尔博士是他本人“超我”的层面的反映,在“超我”控制下的杰基尔博士被人们称为社会的良心,代表着社会道德对个人的规范作用,按“至善原则”活动。但杰基尔博士的科学发明打破了“超我”的主导地位,使得“本我”有条件追求自身满足。所以说,抵制诱惑是一回事,战胜它又是一回事。杰基尔博士的死深刻地说明了“本我”和“超我”经常处于不可调和的对抗状态,任由一方面的畸形发展,最终都是毁灭性的结局。

我们仔细想一想,哪一个人没有双重人格?每一个人都有。而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就是好人放大和强化了他人性中的“善”,坏人则放大和强化了他人性中的“恶”。在好人那里,人类的一切美德规范牢牢地禁锢和监视着“恶”的一举一动;在坏人那里,人类的美德规范则早已被丢弃得无影无踪,“恶”可以恣意放纵。从社会道德的角度来说,这也就是为什么杰基尔博士尽管有双重人格,仍然可以称作是正人君子,而任“恶”驱使,为所欲为的海德却是一个十足的恶棍。

同时,杰基尔博士的科研遭遇让我们联想到英国大诗人雪莱的夫人玛丽·雪莱在她的《弗兰肯斯坦》中曾讲述过的一个“造人”的故事: 伦敦一所大学的生物学教授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对生命本原非常感兴趣,经过两年的努力,他造出了一个“人”。 “他”脸色像枯萎的黄叶,两片嘴唇呈直溜溜的一条黑线,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身高2。5米,十足一个大怪物。弗兰肯斯坦教授心中没有一丝成功的喜悦,反而厌恶地将怪物赶走。可是,随后,这个怪物却给他带来了一系列的灾难: 教授的亲人和朋友一个个遭到残害。最后,教授也因心力交瘁含恨死去。

玛丽·雪莱创作的故事比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还要早一些,但这两部小说对科学的质疑和反思精神是一脉相承的。

所以说,小说的成功正是基于斯蒂文森对人自身矛盾性的深刻认识,对人潜意识的深入挖掘,以及对科学技术的有力反思,也正是这些方面使得该小说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科幻恐怖小说而具有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即便是在今天,我们仍不得不佩服这位伟大作家的思想的深邃性和前瞻性,我想人们应该不会轻易忘记爱因斯坦在得知日本广岛、长崎被原子弹轰炸后曾说过的一句话——“早知道是这样,我宁愿做一个鞋匠。”

(左巍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