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屠格涅夫》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主人公是一个情窦初开的16岁的花季少年,在他充满着爱情的预感的时候,他们家旁搬来了一户新邻居——一位穷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少年便很自然地与公爵小姐齐娜伊达相遇和相识。后来,少年发现齐娜伊达与一个中年男人幽会。于是少年跟踪她,最后发现那个中年男人竟是自己的父亲……

【作品选录】

1

事情发生在一八三三年夏天。那时候我刚十六岁。

我住在莫斯科我父母那里。他们在涅斯库奇尼公园对面加路日卡门附近租了一所别墅。我在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不过并不用功,也不着急。

没有人妨碍我的自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是在我的最后一个法国家庭教师离开以后。这个法国人想到自己comme une bombe掉到俄国来,实在忍受不了,所以他整天带着怨恨的神情,躺在床上。我父亲对我亲切,却并不关心,我母亲差不多不理我,虽然她就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她的心让别一些忧虑占据了。我父亲当时还算年轻,而且非常漂亮,他因为财产的缘故,才跟母亲结了婚,母亲比父亲大十岁。我母亲过着悲惨的生活,她老是激动,嫉妒,生气,可是不敢在我父亲面前露出来;她非常怕他,他总显得那么严肃,冷静,疏远……我从没有见过比他更镇静、更自信、更有威风的人。

我永远忘不了我在别墅里过的最初几个星期。天气好极了,五月九日,就是圣·尼可拉节日那一天,我们搬到城外去。我有时在别墅的花园里散步,有时到涅斯库奇尼公园,有时就溜到郊外;我随身总带一本书——例如盖达诺夫的教科书,可是我很少去翻它;我倒常常高声朗诵篇,我背得出很多诗句;那时候我的血在沸腾,我的心在发痛,有一种极舒服、而又莫名其妙的感觉。我总是在期待着,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叫我害怕似的,而且我对什么都感到惊奇,我整个的身心都准备好去接受什么。我的幻想在活动,一直绕着那一些同样的形象急急地转来转去,就像燕子在晨光中绕着钟楼飞翔一样;我沉思,我悲哀,我甚至掉下了眼泪;然而即使在有音乐旋律的诗歌,或者黄昏的惊人的美所引起的眼泪和悲哀中间,青春和蓬勃生命的欢乐感情也还像春草似的生长起来。

我有一匹骏马,我常常亲自给它上鞍,骑着它独自远行,我纵马疾驰,想象自己是一个古代比武场中的骑士(风在我的耳边叫得那么高兴!),或者仰望天空,把它那明媚的阳光和蔚蓝吸引到我的开放的心灵里来!

我记得那个时候,女人的形象,女性的爱的幻影在我的脑子里差不多还没有成形,然而我所想到的,我所感觉到的一切中间,已经有一种新鲜的、说不出甜蜜的女性形象的预感——一种半意识的、羞涩的预感偷偷地在那儿隐藏着了。

我整个身体充满了这种预感,这种期待;我呼吸它,它跟着我每一滴血流遍我全身的血管……它是注定了很快就要实现的。

我们的别墅是一所有圆柱的、木头造的宅子,两边各有一所侧屋。左边的侧屋是制造廉价糊墙纸的小工场,我不止一次溜到那里去,观察那十多个身体瘦弱、头发蓬乱、穿着油腻长衫、面容憔悴的小孩,他们不停地在压着印刷机矩形版的木杠杆上跳动,靠他们瘦弱身体的重量,印出糊墙纸的各色花纹。右边侧屋还空着,是预备出租的。有一天——五月九日以后三个星期的光景,那所侧屋的百叶窗打开了,露出来女人的脸;——有一家人搬进来住了。我记得就是这一天午饭的时候,母亲问起仆人,我们的新邻居是什么人,她听到扎谢基娜公爵夫人的名字,起先倒带点敬意地说:“啊,公爵夫人……”后来又添上一句:“一定是一位穷的。”

“他们雇了三部出租马车来的,太太,”仆人恭敬地端上菜盆,一边说,“他们自己没有马车,太太,他们的家具也很简单。”

“可是,”母亲说,“那倒好些。”

父亲冷冷地望她一眼,母亲不作声了。

的确,扎谢基娜公爵夫人不能算有钱的女人,她所租的那所侧屋是那么破旧,窄小,而且又是那么低,稍微有点钱的人都不乐意住在那里。不过当时我听过就忘了。公爵的头衔对我没有什么作用: 我刚念过席勒的《强盗》

2

我有一种习惯: 每天黄昏带着枪在花园里踱来踱去,守候乌鸦。我一向就痛恨这种小心眼的、狡猾的、贪心的乌鸦。就是我所讲到的那一天,我也像平常那样走到花园里去——但是,我白白地走遍了园中的小径(乌鸦已经认识我了,只是远远地断断续续地叫了几声),我无意中走近那道把我们花园跟右边侧屋后面的狭长园子(属于那所小宅的)隔开的矮木栅。我埋下头走着。我突然听到人声,朝着木栅那面望过去——于是,我发愣了……我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

离开我不多几步——在草地上,绿色覆盆子丛中站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她穿一件有条纹的粉红衫子,头上包一块白头帕;四个年轻人围在她的四周,她拿着一些我叫不出名目、但是孩子们都熟悉的灰色小花轮流地敲他们的前额。这种花的形状像小袋子,它们打在硬东西上面就会发出声音,大张开来。年轻人非常高兴地向她伸出前额,而且少女的动作里(我只看见她的侧面),有一些令人神往的、专横的、亲密的、嘲弄的、动人的地方,我差一点惊喜交集地叫出声来了,我想只要这些秀美的手指敲一下我的前额,我愿意马上抛弃人世间的一切。我的枪掉到草地上去了,我忘记了一切,我不转眼地凝望她那优美的体态,颈项,美丽的手,白头帕下面微微蓬松的淡黄色鬈发,半闭的敏慧的眼睛,和这样的睫毛,和睫毛下面的娇柔的脸颊……

“年轻人,嗳,年轻人,”突然有人在我旁边大声说,“难道可以这样地望着陌生的小姐吗?”

我吓了一跳,我发呆了……我旁边,在木栅的那一面,有一个黑头发剪得短短的男人站在那里,用讥笑的眼光望着我。就在那个时候,少女也朝着我掉过脸来……我在那张灵活的、生动的脸上看到一对灰色的大眼睛,她整个脸忽然微微动了一下,她笑起来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眉毛好玩地往上一挺……我的脸发红,我从地上抓起枪就跑。一阵响亮的、但并非恶意的笑声跟在我后面。我逃回自己的屋子,倒在床上,两只手蒙着脸。心跳得那么厉害,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但又很高兴,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地激动过。

我休息了一会儿,梳好头发,洗好脸,下楼去喝茶。那个少女的面影又浮到我的眼前,我的心已经不再狂跳了,心紧得真叫人感到舒服。

“你怎么啦?”父亲突然问我,“打着了乌鸦吗?”

我正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然而我又忍住了,我只是独自微笑。我上床的时候,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我用一只脚站在地板上旋转了三次,又在头发上擦了油,躺下去,整夜睡得像死人一样。天快亮的时候,我醒了一会儿,抬起头来,万分快乐地朝四周望望,又睡着了。

3

早晨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思想就是:“怎么能跟他们认识呢?”喝早茶以前,我就跑到花园里去了,可是我并没有十分走近那道木栅,而且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喝过早茶以后,我在别墅前面街上来来去去,不知道走了多少次,远远地望着小宅的窗户……我仿佛看见她的脸在窗帷后面,我立刻惊慌地跑开了。

“我一定要认识她,”我一边在涅斯库奇尼公园前面那片沙地上,神情恍惚地走来走去,一边想道。“可是用什么方法呢?问题就在这儿。”我回想我们昨天遇见的种种细节,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她对我一笑的情景,我记得特别清楚……然而在我费尽心思想出种种办法的时候,命运早就替我安排好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从我们新邻居那里收到一封用灰色纸写的、褐色火漆封口的信,这种火漆只有在邮局通知书上,或者在廉价葡萄酒瓶塞上才可以看到。那封文句不通、字迹潦草的信里,公爵夫人请求母亲竭力帮助她。据公爵夫人说,我母亲跟一班显要人物很熟,而她和她的孩子们的命运都操在那班人的手里,因为她现在有一些重大的诉讼事件。她写着:“我以一个贵妇人的身份向另一个贵妇人求援,我很欣喜能利用此机会。”她在信的结尾,要求母亲允许她来拜访。我回到家,看到母亲心里很不高兴: 父亲不在家,她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不答复“贵妇人”,并且对方还是一位公爵夫人,这实在不礼貌,可是怎么写回信,就叫母亲感到困难了。她觉得写法文信不合适,而写俄文信呢,俄文拼法又非她所长,——她知道这一点,不愿意让自己丢脸。所以她看见我回来非常高兴,吩咐我立刻到公爵夫人家里去,口头告诉她: 母亲乐意随时为公爵夫人效劳,邀请她下午一点钟到我们家来。我的秘密的心愿实现得出乎意外地快,倒叫我惊喜交集了。可是我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我心里的骚动——就先跑回自己的屋子,系上一条崭新领结,穿起新的常礼服: 我在家还穿短上衣和反领衬衫,其实我已经很讨厌这种服装了。

12

好些天过去了。齐娜伊达变得愈来愈古怪,愈来愈不可理解。有一次我到她那里去,看见她坐在藤椅上,头紧紧地挨到桌边。她站起来……满脸都是眼泪。

“啊,是您……”她带一种残忍的微笑说,“过来。”

我走到她的身边,她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出乎不意地拉住我的头发,揪起来。

“痛啊。”我终于说了。

“啊,痛!难道我不痛?我不痛?”她反复地说。

“啊哟!”她看到她已经把我的一小缕头发拔掉了,便突然叫起来,“我做了什么呢?可怜的麦歇沃尔德马尔。”

她把拔下来的头发理直,绕着她的手指缠成一个戒指。

“我要把您的头发藏到项链上小圆盒子里,挂在我颈项上,”她说,泪水又在她的眼睛里闪闪发光,“这样也许可以给您一点安慰……不过现在我们再见吧。”

我回到家里,就看到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母亲跟父亲在吵架: 她为了某一件事情责备他,可是他呢,还是保持他原来的习惯,冷淡地、有礼貌地默默不作声,不久就走开了。我听不出母亲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没有心思去听。只是我还记得,这场风波过去以后,她叫我到她的屋子里去,很不高兴地责备我常常到公爵夫人家里去玩,母亲说公爵夫人是一个une femme capable de tout。我上前去吻了她的手(每逢我想打断她的话题的时候,总是这样做的),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齐娜伊达的眼泪把我的心境完全搅乱了;我简直不知道要打什么主意,我真想大哭一场,我究竟还是一个孩子,虽然我也有十六岁了。我已经不再注意马烈夫斯基,尽管别罗夫佐洛夫的样子一天比一天地来得凶恶可怕,他好像狼对羊似的瞅着狡猾的伯爵;可是我没有心思想到任何事情,我也没有心思想到任何人了。我沉浸在种种想象中的图画里,我总是找僻静的地方去躲避。我特别喜欢温室的废址。我常常爬到高墙上坐下来,我坐在那里觉得自己是一个很不幸、很孤独、很忧郁的年轻人,这叫我可怜起自己来了,可是这种感伤对我又是多么大的安慰,又多么地使我陶醉!……

有一天,我正坐在墙上,望着远处,倾听钟声……忽然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掠过——不像是风,也不是颤栗,仿佛是一阵人的气息,仿佛有人走近的感觉。我朝下一看。下面路上——齐娜伊达穿一件浅灰色衣服,肩上撑一把粉红色阳伞,匆匆忙忙地走来。她看见我,就站住了,把草帽边往上推一下,举起她那天鹅绒似的眼睛望着我。

“您在那么高的地方做什么?”她带一种古怪的笑容问我。“啊,”她接着说下去,“您总是在说您爱我,——倘使您真爱我的话,那么就跳到路上我这儿来。”

齐娜伊达的话还不曾说完,我纵身凌空地跳了下去,就像有人在背后猛然地推了我一下似的。这堵墙大约有两沙绳高。我跳下来的时候,脚先落地,不过震动得太厉害了,我竟然站不住: 我倒在地上,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我醒过来,还没有张开眼睛,就感觉到齐娜伊达在我的身边。

“我亲爱的孩子,”她向我弯下身子——她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惊惶不安的温柔;“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你怎么可以听我的话呢……你知道我爱你……起来吧!”

她的胸部就在我的胸旁一起一伏,她的手抚摸我的头,突然——我怎么来说明我那时候的感觉呢?——她那柔软的、清凉的嘴唇吻了我的整个脸……她的嘴唇吻到我的嘴唇了……虽然我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可是齐娜伊达从我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猜到我已经恢复知觉了,她很快地就站起来,说:

“唔,顽皮的孩子,起来吧!傻孩子,干什么您还躺在尘土里呢?”

我站起来。

“把我的阳伞找来,”齐娜伊达说;“瞧,我把它丢到哪儿去了。不要这样对我看……这多无聊,您没有受伤吗?大概让荨麻刺伤了罢?我跟您说,不要望我……可是他一点也不明白,他不回答我,”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起来。“回家去吧,麦歇沃尔德马尔,回去刷掉灰尘,可不要跟我,那我要生气了,我再也不……”

她还没有说完话,就急急地走开了,可是我却在路边坐下去……我的腿再也没有劲站起来了。我的手给荨麻刺伤了,背脊痛,头发昏,——可是这一次我所经验到的那种至上的幸福感,在我的生命里决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它成为一种甜蜜的痛苦渗透我的全身,最后它爆发为大欢大乐的狂跳和狂叫。的确,我还是一个孩子。

13

这一天整天我都是那么快乐,那么骄傲;我脸上还那么鲜明地保留着齐娜伊达吻我的感觉;我想起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就要起一阵欢喜的颤栗。我非常珍爱我这意想不到的幸福: 我甚至害怕起来,我甚至不愿意再看到她——这样一个给我新感觉的人。我觉得我对命运已经无所要求了!现在我应当“好好地呼吸最后一口气,闭上眼睛死掉了”。但是第二天我走进小宅的时候,我却觉得局促不安,我白费劲地竭力想把它掩藏在从容、自如的外表下面,这种态度正合于一个想叫人一看便知道他能够保守秘密的人。但是齐娜伊达接待我非常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她只是伸出手指来指点我一下,就问我,身上有没有伤痕,这一下子我所有的从容,我所有的神秘的感觉全消失了,连我的局促不安也跟着一块儿消失了。本来我并不曾有过什么特别的指望,可是齐娜伊达安静的态度仿佛迎头泼我一身冷水。我明白了,在齐娜伊达的眼睛里我不过是一个小孩,——这叫我感到多么痛心啊!齐娜伊达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每逢她的眼睛碰到了我的眼睛的时候,她就很快地望我笑笑,可是她的思想却在远处,这一点我也看得很清楚……“我要不要向她提昨天的事情?”我想道,“问她昨天那么匆忙地到哪儿去?才好打听出来……”然而我只是摇摇手,在角落里坐下来了。

别罗夫佐洛夫进来了;我看见他很高兴。

“我还没有给您找到一匹驯马,”他用一种不高兴的口气说,“弗列依塔克担保给我找一匹,可是我不敢相信他,我害怕。”

“您怕什么?”齐娜伊达问道,“请问。”

“怕什么?啊,您还不会骑马呢。天晓得,难保不出事情,您怎么忽然起了什么怪念头!”

“唔,这是我的事情,‘我的野兽’先生。那么我还不如去找彼得·瓦西里伊奇……”(彼得·瓦西里伊奇就是我的父亲。她那么平易、那么自然地提到他的名字,好像她相信他乐意给她效劳似的,这叫我惊奇。)

“哦,原来是这样,”别罗夫佐洛夫答道,“那么,您是跟一块儿去骑马了?”

“跟他,或者跟别人一块儿,——这跟您完全不相干。反正我不跟您一块儿去。”

“不跟我一块儿去,”别罗夫佐洛夫顺着她说了一遍,“随您的便。好吧!我给您找一匹马来。”

“可是,您得注意我可不要母牛。我预先告诉您,我要去跑马。”

“您要去跑马,我不反对。可是跟谁一块儿去呢,您要跟马烈夫斯基一块儿去骑马吗?”

“为什么我就不能够跟他一块儿骑马呢,武士?唔,安静一点吧,”她又说。“不要朝我瞪眼。我也带您一块儿去。您该知道,现在马烈夫斯基在我的心上是怎么一回事,——呸!”她摇摇头。

“您这种话,不过说来安慰我罢了。”别罗夫佐洛夫发牢骚地说。

齐娜伊达眯起了眼睛。

“这给了您安慰吗?……噢……噢……噢……武士!”她说,仿佛她再找不出别的话了,“那么您呢,麦歇沃尔德马尔,您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吗?”

“我不爱……跟大伙一块儿……”我埋下眼睛含含糊糊地说。

“您要 tête-à-tête 吗?……好吧,要自由的人得到自由,圣人进天堂,”她叹一口气说,“去吧,别罗夫佐洛夫,您出点力吧!我明天一定要一匹马。”

“哦,可是从哪儿来这笔钱?”公爵夫人插嘴说。

齐娜伊达皱皱眉头。

“我不会向您要钱的,别罗夫佐洛夫信得过我。”

“他信得过你,他信得过?……”公爵夫人唠唠叨叨地说,突然她提高嗓子大喊,“杜尼霞希卡!”

“妈妈,我送过您一个叫人铃。”齐娜伊达说。

“杜尼霞希卡!”老夫人又喊了一次。

别罗夫佐洛夫告辞了,我跟他一块儿出去……齐娜伊达并没有留我。

(萧珊译)

注释:

涅斯库奇尼公园,意译是“无愁园”,在麻雀山附近,是帝俄时代莫斯科最美的公园。

法文,意为“像炮弹似的”。

圣·尼可拉,早期基督教圣人,俄国学生的守护神。

指皇家村中学教师伊·柯·盖达诺夫所著的古代通史教科书,十九世纪初期在俄国非常流行。

席勒(1759—1805),德国大诗人,他的诗剧《强盗》中充满了对专制政治与封建社会的强硬抗议。

法文,意为“一个什么事都干得出的女人”。

19世纪30年代莫斯科著名的坐骑的饲养者。

法文,意为“密谈”。

即“各得其所”之意。

【赏析】

1860年,屠格涅夫完成了中篇小说《初恋》。著名的法国批评家莫洛亚这样说过,《初恋》即使不是屠格涅夫“最伟大的一部作品,可能也称得上一部绝妙佳作”。

这是一部诗一般的作品。然而评论和分析《初恋》这样的诗一般的作品是困难的,因为诗意的东西只能体味而不可言传,诗意的东西一经理性的分析,便破坏了它的感性和完整性,其魅力和韵味将消失殆尽。以往人们在谈到屠格涅夫时很少有人不会注意到《初恋》,然而对它作深入分析和评论的著作却很少出现。原因就是前面所说的,诗意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可分析的或难以分析的,对这样的作品大概至多只能进行某些提示或者说“解读”。

如同屠格涅夫不少中篇小说一样,《初恋》的故事也是通过一个中介人来讲述的,采用的也是第一人称的角度。它带有浓重的自传色彩,在某种程度上说,它讲述的是作者自己的故事。

而就故事本身而言,《初恋》的情节是比较简单的,它写的是一个少年初恋的感觉。从今天的角度看,这部作品可以称作一部“感觉派”作品,尽管屠格涅夫写作《初恋》时还没有这一文学流派。但今天从读者接受的角度看,它类似于感觉主义大师川端康成的某些作品。我们甚至可以推测川端康成在艺术上可能也受到了屠格涅夫的某些影响,因为屠格涅夫对日本现代文学的影响是极为巨大的,不少日本作家和读者甚至称屠格涅夫为“我们的作家”。

在以往的评论中,《初恋》与屠格涅夫另一些中篇小说被视为心理小说或爱情心理小说,自然,这也是不错的。如果要更准确地把握《初恋》的独特性,我们可以把它称作“感觉主义”小说。

固然,在《初恋》中,屠格涅夫表现的重心是人物的心理,不过这是一种特殊的心理——“感觉”。感觉是心理的前奏,或者说感觉是一种“前心理”。与此相映成趣的是,作家着力表现的是一个即将成熟但还未完全成熟的少年的“感觉”,而少年也就是“前成年”。这样,我们就发现屠格涅夫在《初恋》中着重表现的是一种萌芽式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说,“萌芽”状态的东西更具真实性。

这是一个情窦初开的16岁的花季少年:“那时候我的血液在沸腾,我的心在发痛,有一种极舒服、而又莫名其妙的感觉……那个时候,女人的形象,女性的爱的幻影在我的脑子里差不多还没有成形,然而我所想到的,我所感觉到的一切中间,已经有一种新鲜的、说不出甜蜜的女性形象的预感——一种半意识的、羞涩的预感偷偷地在那儿隐藏着了。我整个身体充满了这种预感,这种期待;我呼吸它,它跟着我每一滴血流遍我全身的血管……它是注定了很快就要实现的。”

命运果然给青春的少年送来一位天使,在他充满着爱情的预感的时候,他们家旁搬来了一户新邻居——一位穷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儿。这位美丽的公爵小姐名叫齐娜伊达。少年第一次见到齐娜伊达时,她正在同一群年轻人戏耍,她的纤手握着一束小花,轮流敲打包围着她的男青年们的前额……此后少年便朝思暮想与她结识,直到最后如愿以偿:“现在,我坐在她的对面。我想道: 我已经认识她了……多么幸福啊,我的上帝!我高兴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快活得像水中的鱼,我愿意永远不走出这间屋子,不离开这个地方。”

这天晚上,“我感觉到非常新鲜,非常甜蜜——我几乎什么都不看,静静地坐着,轻轻地呼吸,只是有时候我回想起什么事情,我就禁不住默默地微笑,有时候我想起我是在恋爱了”——对于主人公而言,这种感觉是这样深刻,以至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总是在追寻着这种感觉:“啊,温柔的感觉,柔和的声音,深受感动的心灵的善良和宁静,第一次爱的觉醒的令人陶醉的欢乐——如今,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初恋给少年主人公带来了全新的感觉。这感觉也不尽是幸福、温柔和甜蜜:“我说过,我的热情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我还可以加一句,我的痛苦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初恋的少年甚至也学会了嫉妒。而这正是主人公真正堕入情网的最有力的明证。

不过,所谓“初恋”,只是对我们的少年主人公而言的,或者准确地说,这其实还只是一种“单恋”。女主人公齐娜伊达21岁,比我们的小主人公大出五岁,是个成熟的甚至老练的女子。她情归何处呢?她是否也真的爱上了少年?或者她只不过是同这个可爱的多情的少年郎玩几出爱情的游戏。

对于少年主人公来说初恋的感觉是那样纯洁和神圣,是那样令人感动;然而,正如一位哲人所说,大凡初恋还算不上恋爱,初恋其实是一种对爱的向往。小说后来的情节发展便证实了这一点。

对齐娜伊达而言,与少年的爱情原本只是一场游戏,她根本没有料到少年对她爱到如此痴迷的地步。少年的真诚和勇敢甚至也感动了她,不过在她的心中所唤起的不是爱情,而只是一种怜爱。因为她早已陷入另一爱河。

《初恋》后半部的情节多少带有一种神秘的色彩,作家通过少年主人公“我”的眼睛,观察了另一场爱情的游戏,在这场游戏中主角的位置发生了有趣的转换: 少女齐娜伊达取代了少年主人公。

就小说所显示的各种信息来看,齐娜伊达似乎也在经历自己的“初恋”,而她所爱恋的这个对象竟是一位英俊的彪悍的中年男子——“我”的父亲。

这样看来,《初恋》中展示出两条“初恋”的线索,一条是明线——“我”的初恋;一条是暗线——齐娜伊达的初恋。前者显示出爱的幸福和欢乐,后者显示出爱的痛苦和不幸。通过这一明一暗的情节线索,屠格涅夫揭示出爱的本质和真谛——这就是在作品结尾处主人公父亲对他所说的话:“当心女人的爱情——当心这种幸福,这种毒素……”而这,在某种意义上又可视为《初恋》的主题。

在屠格涅夫的中短篇小说中,《初恋》是一部很特殊的作品,对这样的作品是不能用分析一般小说的方法去评判的。

作品的重心不在于塑造性格,而在传达感觉和情绪,从美学特征看,我们不妨称之“诗小说”或“小说诗”。

自然,作为一部小说,它不可能没有人物和情节,然而我们要注意到,这部作品并不是通过一定情节的描写来塑造人物的性格的,像一般小说那样。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作品的人物全然没有自己的性格特征。事实上,无论是作品的少年主人公,还是少女齐娜伊达,还有少年的父亲,都具有一定的性格特点,都具有自己的个性。不过,这种性格或个性在人物出场伊始,就差不多已经定型,并且在后来也少有变化和发展,他们都是以一定的性格或个性的人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传达某种感觉,显现某种情绪,表露某种心理,揭示某种思想。

感觉是一种原始情绪,或者说是情绪的基础。感觉是可以直接传染的。我们说《初恋》可以称得上是一部感觉主义的作品,就在于它以极为生动和丰富的细节传达出大量的感觉,这种感觉是这样的真实和细腻,它们基本上不是为读者认识作品主人公的性格而出现的,而只是主人公的业已定型的性格的一种自然流露。它们跳过主人公性格本身直接作用于读者的感受力,从而产生一种直接的强烈的艺术效果——一种类似于抒情诗在读者身上唤起的艺术效果。在某种意义上说,主人公就是一位抒情诗人,他现身说法,向读者倾诉着他初次恋爱的各种感觉,读者受到他真实而生动的感觉的感染,也沉浸在他的既幸福又痛苦的感觉之中,甚至回想起自己也曾经有过的类似的感觉来。这就是阅读《初恋》的审美过程。它不靠紧张的有趣的情节,也不靠形象而生动的人物和性格打动读者。而这,却正是《初恋》的魅力,也是屠格涅夫的魅力。

《初恋》是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说的代表之作: 在内容上它渗透着诗意,然而这诗意并不浓重,它是明净的、轻盈的,有一种甜蜜感,又略带点忧伤;而与这淡淡的诗意相协调,它的形式是高度单纯的,甚至可以说是透明的,甚至可以说它是“无形式”的。诗意自然流露的轨迹便是它的形式,而这种“水到渠成”的形式便是一种“最高的形式”。

女主人公齐娜伊达无疑是一个有魅力的少女形象,但她却难以进入“屠格涅夫家里的姑娘”的行列,她具有一种抽象的意义,她是美的化身,爱的幻影,是屠格涅夫把爱情视为一种自然力量的爱情观的体现。正是这种超社会超时代的普遍意义,赋予《初恋》以哲学的光彩,从某种意义上说,《初恋》又是一部哲理小说,它展示的主题具有一种全人类性,一种永恒性。它是一曲青春的颂歌,又是一支“初恋”的挽曲:

青春啊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仿佛拥有宇宙间的一切,甚至忧愁也能使你快活,甚至悲哀你也很欢迎——你全部美妙的秘密不在于一切事情你都能做到,而在于你想着一切事情你都能做到。

这种画龙点睛式的哲学抒情是对作品的思想的最精练的概括。

(朱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