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托马斯·曼》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阿申巴赫是德国一位著名作家,年到四十,功成名就,享有国际声誉。他为人处世一丝不苟,做事严谨而体现出清醒的理性,每天的生活就像紧紧捏起的拳头。凭借这样的毅力和坚持,他成功地创作了一部部作品,使自己的名望久盛而不衰。一天,他突然萌发了要去休假的念头,于是辗转来到意大利的威尼斯,在海边酒店住了下来。在那里,一个叫塔齐奥的波兰少年吸引了他的视线。男孩相貌俊美,神态优雅,身上洋溢着天使般的魅力,好像古希腊艺术极盛时代的雕像。阿申巴赫不禁为男孩着迷,每天都在人群中捕捉他的身影,观察欣赏着他的一举一动。对阿申巴赫而言,塔齐奥是艺术珍品,是美的化身。慢慢地,他觉得自己爱上了男孩,他跟踪男孩,远远地追随他,目光中饱含深情。他痴心沉醉,乐不思蜀,以至于凭借自己的敏感和经验,得知威尼斯爆发了严重的瘟疫后,也不愿意离开。很快他就染病上身。他无力地躺在沙滩上,最后看了一眼即将离开此地的塔齐奥,孤独地死去。

【作品选录】

这些日子里,脸颊热得火辣辣的天神总是光着身子,驾着四匹口喷烈焰的骏马在广漠的太空里驰骋,同时刮起一阵强劲的东风,他金黄色的鬈发迎风飘荡。在波浪起伏的、宁静而浩瀚的海面上,闪耀着一片丝绸式的白光。沙滩是灼热的。在闪着银白色霞光的蔚蓝的苍穹下,一张张铁锈色的帆布遮篷在海滩的小屋面前伸展着,人们在这一片亲自布置好的荫凉的小天地里度过早上的时光。但晚间的风光也旖旎动人,园子里的花草树木散发出阵阵清香,天上星星群集,夜幕笼罩着海面,海水微微激起了浪潮,发出幽幽的低语声,令人心醉。这样的夜晚,预示着明天准是个阳光灿烂、可以悠闲地消受的好日子,展现着一片绚烂多彩的、能有种种机会纵情游乐的美妙前景。

塔齐奥这个孩子,阿申巴赫见过多次,几乎经常看到。他们只是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活动,每天生活千篇一律,因而白天里他总能不断地接近这个俊美的少年。他到处看到他,遇见他,在旅馆底层的客厅里,在往返于威尼斯城凉爽的航道上,在繁华的广场中,以及其他许多凑巧的、进进出出的场合。不过使他有较多的机会能经常全神贯注地、愉快地欣赏这个优美的形象的,却是海滩早晨的时刻。不错,正因为他陷入了这种甜美的境界——环境促使他每天能反复享受到新的乐趣——才使他的生活感到充实而欢快,使他觉得留在这儿的可贵,同时使烈日炎炎的夏季能一天天开开心心地打发过去。

他有时看到他从左面沿着海滩跑来,有时看到他从后面小屋中间出来,有时却突然又惊又喜地发现: 由于自己迟来了一步,孩子早已在那边了;孩子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浴衣——现在他在海滩边穿的只是这件衣服——在阳光下像往常一样玩着搭沙丘的游戏。这是一种闲散有趣、游荡不定的生活,不是玩耍就是休息——闲逛,涉水,挖沙,捉鱼,躺卧以及游泳。露台上的女人们守望着他,有时尖起嗓子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在空中回荡:“塔齐乌!塔齐乌!”这时他就向她们跑来,一个劲儿挥动着手臂,向她们报告他的所见所闻,并把找到和捉到的东西一一拿给她们看,像贝壳啊,马头鱼啊,水母啊,还有横爬的螃蟹。他讲的话,阿申巴赫可一句也不懂;孩子说的可能是一些最普通的家常话,但在阿申巴赫听来却清脆悦耳,优美动人。由于孩子是异国人,发出的音调好比音乐,夏日的烈炎在他身上倾泻着无尽的光辉,不远的地方就是雄伟的海洋,在这种背景衬托之下,更使他显得神采奕奕。

不久,我们这位旁观者对苍天大海掩映下那位少年身影上的每一条线条、每一种姿态,都非常熟悉。少年身上种种可爱之处,他本来虽已一清二楚,但每天见到时总带给他新的欢愉;他深感眼福无穷,赞叹不已。有一次,孩子被叫去接待一位客人,客人在屋子里等着女主人;孩子从海水里一跃而起,湿淋淋的跑上岸来,摊开了手,摇着一头鬈发,他站着时,全身重量落在一条腿上,另一只脚踮着脚尖儿;他仓皇的神色很惹人爱,转动身子时姿态非常优美,羞涩娇媚,笑脸迎人,仿佛意识到自己崇高的职责似的。有时他伸直身子躺着,胸口围着一条浴巾,一只纤弱的手臂撑在沙地上,下巴陷入掌窝中。这时,一个名叫“亚斯胡”的孩子蹲在他身旁,向他献殷勤;我们这位佼佼的美少年对这个谦卑的仆从言笑顾盼,神采飞扬,动人之处简直无可比拟。再有一些时候,他不和家人在一起,挺直身子独自站在海滩边,位置离阿申巴赫非常近,两手交叉地抱着脖子,慢慢摆动着脚上的足趾球,出神地望着碧海,让拍岸的浪花沾湿了他的脚趾。他蜜色的头发柔顺地卷曲成一团团的,披在太阳穴和脖子上,太阳照在上脊椎的汗毛上,显出一片金黄色;他的躯干瘦棱棱的不长肉,隐隐地露出身上的肋骨,胸部却长得很匀称。他腋窝还没有长毛,光滑得像一座雕像那样,膝腘晶莹可爱,一条条蓝悠悠的静脉清晰可见,仿佛他的肌肤是用某种透明的物质做成似的。这个年青而完美的形体,体现出多么高的教养和深邃精密的思想!艺术家怀着坚强的意志和一颗纯洁的心,在黑夜里埋头工作,终于使自己神圣的作品得以问世——对于艺术家来说,这个难道还不懂得,不熟悉吗?当艺术家费尽心血用语言千锤百炼地努力把他灵魂深处见到的精微形象刻画出来,并把这种形象当作是“精神美”的化身奉献给人类时,难道不就是这样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他吗?

精神美的化身!他两眼望着蓝澄澄海水边站着的高傲身影,欣喜若狂地感到他这一眼已真正看到了美的本质——这一形象是神灵构思的产物,是寓于心灵之中唯一的纯洁的完美形象,这样完美的肖像和画像,在这里奉若神明,并受到崇拜。这是有一点儿痴的,狂妄的,甚至是贪婪的: 这都是这位上了年纪的艺术家唤来的。他的心绞痛着,他浑身热血沸腾。他记忆中浮起了从青年时代一直保持到现在的一些原始想法,但这些想法过去一直潜伏着,没有爆发出来。书本里不是写着,太阳会把我们的注意力从理智方面转移到官能方面吗?他们说,太阳熠熠发光,眩人眼目,它使理智和记忆力迷乱,它使人的灵魂一味追求快乐而忘乎所以,而且执著地眷恋着它所照射的最美的东西。是的,它只有借助于某种形体,才有可能使人们的思考力上升到更高的境界。说真的,爱神像数学家一样,为了将纯粹形式性的概念传授给不懂事的孩子,必须用图形来帮助理解;上帝也是一样,为了向我们清晰地显示出灵性,就利用人类年青人的形体与肤色,涂以各种美丽的色彩,使人们永不忘怀,而在看到它以后,又会不禁使人们满怀伤感之情,并燃起了希望之火。

这就是我们那位醉心于艺术的作家当时的想法,也是他的感受。他所迷恋的大海和灿烂的阳光,在他心里交织成一幅动人的图画: 他仿佛看到离雅典城墙不远的老梧桐,那边是一个雅洁的地方,绿树成荫,柳絮飘香;为了纪念山林女神和阿刻罗俄斯,塑立着许多神像,供奉着不少祭品。在枝丛茂密的大树脚下,清澈的小溪淙淙地流着,小溪里有的是光滑的卵石,蟋蟀在唧唧地奏着调子。但在草地上斜靠着两个人,这里炽热的阳光照射不到,草地斜成一定的角度,使人躺着时还可以仰起头来。这两个人,一个是老头儿,一个是青年;一个丑,一个美;一个智慧丰富,一个风度翩翩。在这儿,苏格拉底就德行和情欲方面的问题启迪着菲德拉斯,循循善诱,谈笑风生。他和对方谈论着自己怎样在烈日的淫威下备受煎熬,而当时却看到一个表征永恒之美的形象;他谈起了邪恶的、不敬神的人们,他们见到了美的形象既无动于衷,也不会有虔敬的心理;也谈到品德高尚的人在看到天神般的容貌和完美无疵的肉体时,只会有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他在美丽的形象面前仰起头来,凝神地望着,但几乎不敢正视,只是怀着崇敬的心情,愿把它当作神像一样的崇拜,也不怕世人讪笑,把他看成是痴子。因为我的菲德拉斯啊,只有美才是既可爱,又看得见的。注意!美是通过我们感官所能审察到、也是感官所能承受的唯一灵性形象。否则,如果神性、理智、德行和真理等等都通过感官表现出来,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难道我们不会在爱情的烈焰面前活活烧死,像以前塞墨勒在宙斯面前那样?由此看来,美是感受者通向灵性的一种途径,不过这只是一个途径,一种手段而已,我的小菲德拉斯……接着,他这个狡黠的求爱者谈到最微妙的事儿: 求爱的人比被爱的人更加神圣,因为神在求爱的人那儿,不在被爱的人那儿。这也许是迄今最富于情意、最令人发噱的一种想法,七情六欲的一切狡诈诡谲之处以及它们最秘密的乐趣都是从这里产生的。

思想和整个情感、情感和整个思想能完全融为一体——这是作家至高无上的快乐。当时,我们这位孤寂的作家就处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中: 他的思想闪烁着情感的火花,而情感却冷静而有节制。换句话说,当心灵服服贴贴地拜倒在“美”的面前时,大自然也欣喜若狂。他突然想写些什么。据说爱神喜欢闲散自在,而她也仅仅是为了悠闲的生活才被创造出来的,这话不错。但在这样一个有关键意义的时刻,这位思家心切的作家十分激动而不能自已,很想立即投入创作活动,也不管创作的动机是什么。当时,知识界正围绕着文化及其趣味的某一重大而迫切的问题掀起一场争议,阿申巴赫在旅途中也获悉了这个消息。这个主题是他所熟悉的,他有这方面的生活经历。他为一股不可抗拒的力所驱使,渴望一下子把这个主题用优美的文字表达出来。他要写,而且当然要面对着塔齐奥写,写时要以这个少年的体态作为模特儿。他的文笔也应当顺着这少年躯体的线条,这个躯体对他来说是神圣的。他要把他的美抓进灵魂深处,像苍鹰把特洛伊牧人一把攫到太空里去那样。现在,他坐在帆布遮篷下的一张粗桌子旁边,面对着他所崇拜的偶像,静听着塔齐奥音乐般的声音,用塔齐奥的美作为题材开始写他那篇小品文。这是千载难逢的宝贵时刻,他觉得他写的语句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温柔细腻,富于文采,也感到字里行间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情意绵绵,闪耀着爱神的光辉。他精耕细作地写了一页半散文,简洁高雅,热情奔放,许多读者不久定将赞叹不已,为之倾倒。世人只知道他这篇文章写得漂亮,而不知它的来源及产生作品的条件,这样确实很好;因为一旦了解到艺术家灵感的源泉,他们往往会大惊小怪,从而使作品失去了诱人的感染力。多么不平凡的时刻啊!他这一心力交瘁的创作活动也是多么不凡啊!他的灵性与另一个肉体交往,已结出多么难能可贵的果实!当阿申巴赫收藏好他的作品离开海边时,他精疲力竭,甚至感到整个身子垮了。他似乎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坏事,受到良心的谴责。

第二天早晨,当他正要离开旅馆的当儿,他从台阶上望见塔齐奥已向海滩方向跑去。塔齐奥只是一个人走着,此刻正走近栅栏门边。这时阿申巴赫萌起了一个念头,一个单纯的想法,那就是利用这一机会跟他愉快地结识,和他交谈,欣赏他回答时的神态和目光,因为这个少年已不知不觉地左右着他的情绪,提高了他的思想境界。这位美少年慢悠悠地走着,要追上他并不难,于是阿申巴赫加紧了脚步。他在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赶上了他,正要把手搭到他的脑袋或肩膀上用法语吐出几句问候的话,忽然他感到心房怦怦地跳个不停——这也许是因为跑路太急,一时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他迟疑了一下,竭力控制住自己,但突然又感到一阵恐惧,生怕自己钉在这位美少年后面的时间太长,会引起他的注意,又怕他会惊疑地回过头来。他向前冲了一下,终于放弃了他的打算,垂头丧气地走过他的身边。

太迟了!他这时在想。太迟了!但真的太迟了么?要不是他刚才迟疑了一下,他本来满可以达到轻松愉快的彼岸,一切都可能顺顺当当,头脑也会清醒起来。不过实际上,这个上了年纪的人就是不想清醒,他太爱想入非非了。谁能揭开艺术家的心灵之谜呢?艺术家善于将严于律己与放荡不羁的这两种秉性融为一体,对于这种根深蒂固的秉性,又有谁能理解呢?因为无法使自己保持清醒,就是放荡不羁的表现。阿申巴赫并不再想作自我批判。他的情趣,他这把年纪的精神状态,自尊心,智慧的成熟程度以及单纯的心地,都使他不愿静下来对自己的动机一一剖析,也难以确定究竟是什么妨碍他执行原定的计划——是良心不安呢,还是懒懒散散,鼓不起勇气。他惶惶不安,怕有人——哪怕是海滩看守人——会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以及最后目的未遂的下场,同时还深恐人家笑话。另外,他对自己滑稽的、一本正经的恐惧也不禁哑然失笑。“一脸狼狈相,”他想,“狼狈得像斗败了的公鸡那样,只能收起翅膀垂头丧气地退阵。这一定是神的意志,使我们一看到美色就心神涣散,把我们的傲气压下去,头也抬不起来……”他细细玩味着自己的思想,觉得还是太高傲了,不愿承认有这么一种恐惧情绪。

阿申巴赫与这个年青的塔齐奥之间,必然已形成了某种关系和友谊,因为这位长者已欣然觉察到对方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比如说,现在这位美少年早晨来到海滩时,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取道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而是顺着前面那条路沿沙滩缓缓地踱过来,经过阿申巴赫搭帐篷的地方——有时还不必要地挨过他的身边,几乎从他的桌子或椅子前面擦过——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这究竟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着他呢?难道有什么超然的魅力或魔力在吸引着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吗?阿申巴赫每天等待着塔齐奥的出现,而有时当塔齐奥真的露脸时,他却假装忙着干别的事儿,毫不在意地让这位美少年打身边掠过。但有时他也仰起头来,于是彼此就目光相接。这时两个人都是极其严肃的。长者装得道貌岸然,竭力不让自己的内心活动泄露出来,但塔齐奥的眼睛却流露出一种探索而沉思的神情。他踟蹰不前,低头瞧着地面,然后又优雅地仰起头来;当他经过时,他显示出只有高度教养的人才不会回头张望的那种风度。

不过有一天晚上,情况有些异样。晚饭时,大餐厅里没有波兰姊弟和家庭女教师的影子,这使阿申巴赫十分焦灼。他为见不到他们而惴惴不安。晚饭后,他穿着夜礼服,戴着草帽,径自走到饭店门口的台阶上徘徊,忽然他在弧光灯的照耀下又看到修女般的姊妹们和女教师,在她们后面四步路的地方站着塔齐奥。显然,他们是从汽船码头来的,由于某种原因在城里吃过晚饭。水面上大概很凉快,塔齐奥穿的是有金色钮子的深蓝色水手茄克衫,头上戴着一顶相配的帽子。太阳和海风并没有使他的皮肤变色,他依然白净得像大理石那样,一如当初;不过今天他比过去苍白些,这可能是因为天气较凉,也可能是因为宛如月亮里射出的惨白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的缘故。他两道匀称的剑眉紧紧锁着,黑瞳瞳的眼睛炯炯有光,他显得更可爱了,可爱得难以形容。这时阿申巴赫又像往常那样不无痛苦地感到: 对于人类肉体之美,文字只能赞美,而不能把它恰如其分地再现出来。

这个可贵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现,是他意料不到的。它来得出其不意,因而阿申巴赫来不及使自己镇定下来,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姿态。当他的目光与失而复得的塔齐奥的相遇时,惊喜交集的表情不禁在他的脸上流露出来——正好在这一瞬间,塔齐奥微微一笑: 他朝着阿申巴赫微笑,笑得那么富于表情,那么亲切,那么甜美,那么坦率真诚,嘴唇只是在微笑时慢慢张开。这像是那喀索斯的微笑,他在反光的水面上俯着身子,美丽的面容在水中倒映出来,他张开手臂,笑得那么深沉,那么迷人,那么韵味无穷。那喀索斯稍稍撅起嘴,因为他想去吻自己水影中娇丽的嘴唇,这个企图结果落了空。他媚态横生,有几分心神不定,那副模样儿十分迷人,他自己似乎也被迷住了。

阿申巴赫接受了这个微笑,像收到什么了不起的礼物似的匆匆转身走了。他浑身打战,受不住台阶和前花园的灯光,只好溜之大吉,急匆匆地想到后花园的阴暗角落里躲一下。他莫名其妙地动起肝火来,心底里迸出柔情脉脉的责怪声:“你真不该这样笑给我看!听着,对任何人都不该这样笑!”他一屁股坐在一条长凳上,惶惶然呼吸着草木花卉夜间散发出的阵阵清香。他靠在凳背上,双臂垂下,全身一阵阵地战栗着。这时他悄声默念着人们热恋和渴想时的陈词滥调——在这种场合下,这种调子是难以想象的,荒唐的,愚蠢可笑的,但同时也是神圣的,即使在这里也值得尊敬:“我爱你!”

(钱鸿嘉 译)

注释:

希腊神话中半神半人的少女,住在山林或水乡中。

希腊神话中的河神。

古希腊哲学家。

塞墨勒是希腊神话中卡德摩斯王的女儿,和宙斯生狄俄倪索斯。宙斯的姊妹和妻子赫拉嫉妒她,怂恿她向宙斯要求恢复原形,结果死于火中。

特洛伊,一译特洛亚,城名,希腊神话中常以该城的各种故事作为题材。

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爱恋自己在水中的影子而憔悴致死,死后化为水仙花。

【赏析】

继黑格尔宣布艺术濒临死亡之后,尼采又号召用艺术来克服宗教、道德、哲学及美学等人类的“颓废形式”。艺术的命运究竟如何,成为人们关注的一个中心。正因为这样,托马斯·曼创作的一系列描写艺术家和艺术的小说,引起了广泛的兴趣。这些作品都以它们充实的思想容量、隽永的哲理蕴涵、独特的文学技巧和凝重的文本织体,获得了许多好评。这当中,《死于威尼斯》又格外突出。它于1912年发表后就引起很大反响,并迅即被译介到法国和美国。

对于这部小说主题的理解,历来众说纷纭,歧见不少,终至使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成了一项小小的专门学问。就连托马斯·曼本人也曾经这样说过:“《死于威尼斯》确实是名符其实的水晶多棱体;……以致当它成形之时,创作者自己也会被它弄得目眩神迷。”显然,对于读者而言,解读小说意味着一次比较艰辛的探索。然而,我们不妨在这探索的过程中,去找寻那最牵动我们心怀的惊异之处,即艺术和艺术家的命运,以及在此命运中透现的人类的困惑。

在威尼斯这个罕有的神话般的地方,阿申巴赫仿如天意指引一样,一眼就瞥见了那个俊美的少年。他不仅有希腊古典美的外表,而且有一颗高雅脱俗的心灵,仿佛他就是奥林匹亚山上的仙童,蔑视着碌碌红尘里的芸芸众生。在节选部分中,托马斯·曼以他那优美异常的语言,继续不吝笔墨地描写着塔齐奥那光华喷薄的美,以及阿申巴赫面对这美的时候,内心澎湃起伏着的思绪感悟。艺术家敏感的心灵和目光本来就善于发现美、接受美,繁重辛劳的工作又迫使阿申巴赫追求恬静,使自己的头脑达到云淡风轻和海阔天空的境界,一旦塔齐奥这古典美的活生生化身,不期而遇呈现在面前,就像电光突然辉耀在空无一物的漆黑夜幕,一下子震撼了他的心灵。阿申巴赫以往对于美的理性思考,在这可感可触的形象面前,变得苍白无力。任何抽象的思辨和玄学的推理,都只能显出衰弱残缺的病容。此时,阿申巴赫的人生态度已经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他断绝了理智的思维,一心一意只体验着这近在咫尺的感性的美的造型,沉浸在审美的迷醉中。

对于阿申巴赫心灵的这一变化,小说的描写渐进而细腻,这在节选部分鲜明地体现出来。一开始,他的表现是犹豫、彷徨、羞赧、惶惑,后来一旦发生,却一泻千里,绝无挽回的可能。他变得不懂节制,毫无反思,根本不打算约束自己的情绪和冲动。他观赏着他以为是天工造物的神圣艺术品,认定是美的本质的再现的完美形体,如醉如痴。以前不但贯串于全部创作活动,而且作为人生最高指针的理性原则,此刻荡然无存。甚至周围的景物都改观了。阿申巴赫原先反感的威尼斯海滨四周阴沉或腥臭的景物中,突然绽放出明亮的奇妙的神奇色彩;从每天常见的太阳、海涛、霞光、云彩和习习微风里,涌身而现了古希腊众神的形象。这样的描写,带给读者一种印象,似乎阿申巴赫所在的不是当今意大利的威尼斯海滨,而是远古希腊的阿卡提半岛。在这里,众多希腊意象的文化意味远远胜过其神话意味。它们是意味深长的象征,连同塔齐奥身上具有的希腊古典美,无疑在暗示,阿申巴赫这一次威尼斯之行,也是人的一生中至关重要的心灵之旅。它有如一个里程碑,标志着他告别了西欧的理性主义,而转向希腊审美精神。他明白了,美“是通过我们感官所能审察到、也是感官所能承受的唯一灵性形象”,“思想和整个情感、情感和整个思想能完全融为一体”。在这种状态下,阿申巴赫写出了比以前任何作品都温柔细腻、富于文采的散文,其中闪耀着爱神的光辉,注定将使广大读者为之倾倒。

节选部分还有这样一个重要的情节,阿申巴赫的脑海中出现了幻觉,他仿佛见到了年老的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和青年学者菲德拉斯两人,在夏日的绿荫下讨论艺术和美的问题。这是现实中阿申巴赫和塔齐奥相互关系的一个“同构”(就像建筑物上用三角形窗户来映衬三角形屋顶一样),或者说是同一主题的“变奏”: 年长的智者和年轻的学子通过对话,在感情的基础上,探讨艺术和美的问题,寻求认识与把握美的本质可能性。在苏格拉底和菲德拉斯之间,同样有一层今天视为“同性恋”的爱慕关系。据文化史研究,这样的关系在古希腊不仅合法,还受到鼓励。在小说中,阿申巴赫恍惚却又分明已化身为苏格拉底,那个因钟爱自己的年轻学生而高谈阔论的诡辩家。在这里,阿申巴赫的自我奇怪地分裂为二了。同时说明,当他转向古希腊的审美精神的那个时刻,也有古雅典的哲人们在向他指点通向美的奥秘迷津。而他对塔齐奥的体认,也升华到更高的境界,他慨叹塔齐奥是“精神美的化身”。

除了把理性主义和审美精神融为一体、肯定艺术创作从单一的理性主义到更丰盈的审美精神的蜕变以外,这部小说更杰出更深刻的地方在于,作家提出并展示了即使艺术和美的觉醒,因人性本能的无可回避的弱点,也很容易陷入危机。上述这一段关于遐想中苏格拉底和菲德拉斯对话的描写中,就蕴蓄着这样一种启示: 品德高尚的人在表征永恒之美的形象面前虽虔诚崇拜,但爱之烈焰随时可能将他焚毁;而求爱的人比被爱的人更神圣的观念,本身就是七情六欲所有的狡黠和最隐秘的乐趣的来源。这里种种微妙的地方,或者说德行和情欲纠缠不清之处,正是阿申巴赫从静观的审美不知不觉地滑入色欲迷茫和情感倒错的歧路之始。阿申巴赫对塔齐奥的赞美和神往,一开始并无更多邪恶猥亵的东西,的确是当成自己寻觅已久的美的本质的化身来欣赏的,他只是默默地由衷地赞叹这一精神美的化身。但是到后来,他却更长久更贪婪地沉浸在对少年身形的追随上,渐渐地从美的鉴赏家,变成了个神魂颠倒的老情人。节选部分中,作家生动地描写了他从塔齐奥身边走过时,那欲说还休的紧张而羞怯的心理活动和行为举止,此刻他俨然已被热恋的感情狠狠抓住,以至于浑身战栗,内心的欲望蠢蠢欲动。在小说的后面章节里,作家更进一步描写着他的这种变化,他一反常态,花里胡哨地把自己打扮起来,甚至鬼鬼祟祟地盯梢跟踪塔齐奥,完全失去了从前那严肃庄重的气概。心灵向感官和形体开放,固然能够弥补理性思维的欠缺,体验和情感的参与也有助于性格的完美,但人类天性中固有的欲望和本能,却总是由官能的东西激起的。从理性的信条转向美的对象,在活生生的实际中,而不是在辩证的思辨中,审美精神能不能真正把持得住自己,能不能不一滑足从高贵的感性跌入卑下的欲念,对艺术家而言,就成了严峻的考验。

《死于威尼斯》中,既有真实的场景刻画、逼真的人物写实,又有奇妙的神话故事、玄幻的梦境想象,虚实结合,变化多端,使作品无限延伸了时空,带给读者神思飞舞的痛快淋漓。托马斯·曼的创作语言丰富而华丽,他善于描写景物环境,善于捕捉自然中的色彩,善于刻画人物错综复杂的心灵,善于陈列与展现美的姿态,因而小说本身即充满了美和灵性。

(张 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