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物 [美国]布罗茨基》读后感

死神将会来临,取走你的眼睛。

——帕韦泽

1       

人与物将我们

团团包围。无论是物是人

都在折腾着我们的眼睛。

倒不如在黑暗中生存。

我坐在公园里,

在长凳上观望

结伴而行的一家人。

我厌倦了亮光。

根据日历的记载,

这是一月,是冬天。

待到厌倦黑暗时,

我再开口发言。

2       

时候到了。我准备发言。

从何说起?这没有什么关系。

只要开口就行。我能沉默,

但最好还是诉说几句。

说什么?说白昼,说黑夜?

或者东扯西拉

要么谈谈物体。

对,谈物不谈人吧。

人是注定要死的。

所有的人。我也难免一死。

谈人只是徒劳无功,

如同往空气中书写文字。

3       

我的血液变冷。

冷得实在厉害,

胜于冰冻三尺的河水。

人不是我的所爱。

人的外貌令我厌倦。

他们那一张张脸膛

嫁接于生命的躯体,

显出不会脱落的模样。

他们面部的表情

使灵魂感到可憎。

犹如对一个陌生者

进行阿谀奉承。

4       

物更为赏心悦目。

无论是根据它们的外形

或是深入它们的内部,

都没有善恶可分。

物体的内部——是尘埃

残骸。蛀木虫。内壁。

还有干枯的幼虫。

摸上去不太舒适。

尘埃。被拧开的灯光

照亮的只能是尘埃。

哪怕物体封得密不透气,

它也被照得富有光彩。

5       

这古老的食品橱,

无论是外形还是里面,

都能让我联想起

那个巴黎圣母院。

搁的内部是一片黑暗

拖布和圣徒的法衣

也无法拭去尘埃。

通常,就连物体自己

也不妄想战胜尘埃,

并不为此枉费心机。

因为尘埃——是时间的躯体,

时间的血肉之躯。

6       

近来我经常沉睡

在白昼的明亮的时刻。

似乎死神眼下正在

把我试验,把我检测,

它把一面镜子放近

我依然呼吸的嘴唇。

看我是否能够承受

在白昼中不复生存。

我没有动弹。我的双腿

冻得恰似两根冰柱。

一根根青筋纵横交错,

犹如大理石上的纹路。

7       

物有自己全盘的考虑,

这一点令人惊愕,

它们纷纷退出

以词语构成的人的世界。

物不停滞,也不运动——

这全是胡言乱语。

物也有自己的宇宙空间,

绝不存在超然在外的东西。

物能被砸碎、焚烧,

或被掏空、毁坏、抛弃。

然而在这些场合,

它不会大骂:“他妈的!”

8       

树木。绿荫,以及

树下供根须缠卷的土地。

黏土的歪歪扭扭的图案

还有一排一排的磐石。

树根盘绕交织。

石头则以固有的重量,

自成一体,摆脱了

根须的反复纠缠。

磐石一动也不动。

无法推动,无法搬移。

树荫。树荫中的人

恰似落网的鱼。

9       

物体。物体的褐色。

它的轮廓已经模糊。

一片昏暗。此外,

什么也没有。这是静物。

死神降临并且发现

一具尸体,它的安宁

表明死神已经来访,

犹如翩然而至的女人。

这真是荒谬绝伦:

头颅、骨骼、钐镰。

“死神将会来临,

取走你的双眼。”

10       

圣母对基督说:

“你是我儿子还是上帝?

你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怎能回到家里?”

“当我还没有弄清

你是我儿子还是上帝

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怎能跨进屋子?”

基督对她答复说:

“妇人啊,这其实没有关系,

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

儿子还是上帝,反正都是属于你。”

(吴笛 译)

【赏析】

1987年布罗茨基获诺贝尔文学奖时得到的赞誉为:“作品超越时空限制,无论在文学上或是敏感问题方面都充分显示出广阔的思想及浓郁的意。”尽管我们不排除在当时的世界格局中,其侨居并入籍的美国出于政治方面的需求,而有意接纳拉拢遭受社会主义国家迫害的流亡者,但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布罗茨基自身的努力、才华和成就。他在严谨的同时具有非常浓厚的实验倾向,诗作既坚韧又不乏锋芒: 他在传统的、现代的基础上掺入崭新的当代感性。他几乎实践过诗歌所有的形式和体裁,并且都运用得游刃有余。他的风格更是多种多样,既可深沉广阔,又能轻松讽刺;既可日常化,又能玄思冥想。在诗行的安排方面,他既可工整严格,又能长短不一。在意象的采集方面,从鸡毛蒜皮到海阔天空,从天文地理到机械设备,无所不包又都运用自如,就连颇具科技色彩的意象都被驯化得俯首帖耳。总之,他在传统与创新之间取得了难得的平衡。他将诗视为唯一能和变幻、荒谬抗衡的武器,他的诗歌继承了“白银时代”的诗歌传统,又从英国玄学派诗人那里汲取了营养,显示出较强的综合性特征,并最终形成了一种冷静和沉思的风格。其作品内在张力极强,题材涉及宗教、神话、历史和现实等方面。

《静物》作于1971年,布罗茨基被苏联政府以“社会寄生虫”罪判刑后的第七年。尽管他在服刑18个月后获释,但在创作这首诗的一年以后,诗人仍被驱逐出境。身处于这种严酷环境下,作品中自然难掩一种愤懑的情绪,特别是像布罗茨基这种对社会、政治问题有深刻认识的精英分子,对环境的批判就显得尤为尖锐和激烈了。这首诗是“超然与客观”的最佳范例之一,诗人很注重处理熟悉的事物,处理它们的微妙关系。同时由于他声音平稳安静,语调倾向于冷淡,词语、意象陌生而坚固,处理的时候又超然而客观。全诗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起伏、高潮,或者说诗人在诗中有意把这些东西压住,不对它们作耸人听闻的强调,不刻意去营造高潮。应该说布罗茨基的声音是较为孤立的,这又与他强调非个性化有关,这方面他从崇拜的英国诗人奥登那里获益匪浅。布罗茨基的一般作品中很少出现“我”,似乎已经不屑于直接表达个人感情;但这首诗中却颇有几处是以“我”开头的,或许这个作品应被归为一种特例,即诗人在这里更愿意将自己与周围环境区分开,以更独立的姿态表达自己的立场。诗人在散文《怎样阅读一本书》中曾表示:“对俗套的抵抗,就是可以用来区分艺术和生活的东西。”似乎在这里他仍然坚持着抵抗一种“俗套”,并试图以此达到对纯正的理念、对个人尊严及对诗歌本身的维护,进而达到揭露、批判社会阴暗面的目的。

总体看来,全诗表达的中心是将“物”与“人”二者并置、加以剖析,并得出“物”优于“人”的基本结论。这种观念的成因仍应归结为诗人与众不同的生存经历,这种体验不仅使他清楚地认识到一种专制制度反人道、阻碍历史进步,而且还能透过制度的表象,更进一步认识到人自身在不合理制度下所暴露出的劣根性。诗的开头先引用意大利诗人帕韦泽的名句“死神将会来临,取走你的眼睛”,似乎要为整首诗定下宿命论的基调。帕韦泽的身世与布罗茨基颇为相似,曾因参与编辑《文化》杂志而于1935年被法西斯政府逮捕入狱,后又被流放三年。相似的经历使两者都对世间生死产生了更为深刻和意象化的理解,因此他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观点也很容易得到布罗茨基的赏识。第一节中的“我”表示“倒不如在黑暗中生存”,原因是不愿再看到世间“人”与“物”的纷扰,“待到厌倦黑暗时,/我再开口发言”。这似乎容易让我们联想起诗人顾城写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但不同的是,顾城诗中的“我”即便是在黑暗中也仍抱有对光明的信心,保持着一种韧性;而布罗茨基这首诗是在他最为艰难的一段时期写出的,他对现实社会的厌恶、愤慨几乎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作品中的“我”以一种近乎于自虐的方式来逃避人事的纠缠。第二节“我”终于开口说话,并在随后的两段里集中表达了对“人”的反感,指出了“人”的虚伪等劣根性。第四、第五节“我”开始赞扬“物”的过“人”之处,最主要的观点是“物”更为表里一致,处世态度更为平和自然,从来“不妄想战胜尘埃”,即是顺其自然的表现。第六节照应了第三节开头的内容,表现“我”在冷酷的世间无处容身、坐以待毙的垂死状态,但第六节已经开始提到死神的介入了。第七节再次讨论“物”的优势,并涉及“物”与“人”之间的关系,“物有自己全盘的考虑,/……它们纷纷退出/以词语构成的人的世界”,作为“我”的同僚,“物”对“人”也是比较排斥的,“人的世界”“以词语构成”,似乎暗示了“人”要依靠前人的意志和定下的规章行事,在生存的过程中,也往往要凭借对旁人的定性甚至毁谤从而提高自己的价值和地位。这种尔虞我诈的做派自然是单纯的“物”所不习惯的。“物能被砸碎、焚烧,/或被掏空、毁坏、抛弃。/然而在这些场合,/它不会大骂:‘他妈的!’”这是诗中非常重要的一段,它更为直接和戏剧性地展示了“人”与“物”之间的交锋关系,并经过对比从侧面显出“人”的卑劣:“人”会对“物”肆意摧残,而“物”却依然保持平静毫无怨言;诗人暗示了“人”在相同处境下不仅会表示愤怒,甚至还有报复的可能。见惯了尔虞我诈的人间万象,诗人深切了解社会中紧张、功利的人际关系,这种讽刺、批判早已不足以表达其感慨与失望了。诗人所想象的“物”自身所处的“宇宙空间”似乎是一种与人世完全隔绝的自在系统,一个完全非功利的纯净空间,使“我”非常欣赏和向往。第八段较为具体地叙述了一些常见的“物”的真实状况,“树荫中的人/恰似落网的鱼”,看似荒诞的场景却有力表现了“人”被“物”所困的真实状态。第九节死神正式登场,其“降临并且发现/一具尸体,它的安宁/表明死神已经来访,/犹如翩然而至的女人”。不知诗人在这里指出的“一具尸体”是否就是已经死亡的“我”,大概因为自己亲眼看到了死神的形象,所以“我”感到“荒谬绝伦”,那句“死神将会来临,取走你的眼睛”终于得到应验了。最后一节援引了《圣经》当中圣母与基督的对话,似乎在探讨基督精神与世间生死的关系,表达了一种类似于众生平等的理念;“我”在死后看到的安静祥和的景象,已经接近于“物”本身所处的“宇宙空间”了,这似乎就是诗人内心所追求的生存境界。诗人对基督精神有自己的解读,他在解释耶稣那句“要是有人往你右脸猛击一拳,就把另一边也凑上去”时认为,可以通过“过量”或“大幅度的顺从”来使恶变得荒唐,从而把那种伤害变得毫无价值。或许对诗人来说,这似乎也不失为一种对不合理社会的抗争方法。

(吕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