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奔走着,气喘吁吁,
忙碌于他们的私心杂念,
三月,却在笑着,冒着阵雨,
不声不响地筹备着春天。
他偷偷地乘着夜阑人静,
为那娇小的延命菊妆梳,
他替她熨着圆圆的领巾,
又为她镂着黄金的钮扣。
他像个怕见人的理发师,
跑到葡萄园又跑到果圃,
拿着一个天鹅绒的扑子,
扑一层轻粉在杏树梢头。
大自然还躺在床上休息;
他已经下地了,走进荒园,
替玫瑰的蓓蕾整着胸衣,
衣口上锁一道绿色绒编。
他一面顺口诌出些小唱,
低声地哼着教给那山鸦,
一面把钻雪莲撒在草场,
把紫罗兰撒在树林脚下。
鹿儿机警地正饮着泉流,
他已经踏上泉边的水堇,
向铃兰伸出无形的小手,
一个个数着枝上的银铃。
他布置些红艳艳的蛇莓,
在草下,准备你将来去采,
又让你将来好遮蔽烈日,
把树草像帽子编结起来。
然后呢,他的工已经完竣,
他掌的时令,也将要移交,
他回头对着那四月之门,
叫一声:“春天,你可以来了!”
(范希衡译)
【赏析】
古希腊诗人斯特西科罗斯有一首诗,名为《春天的歌》,诗中写道:“我们应该找出弗利基亚的柔和曲调,/对美发的喜悦女神唱颂歌,/春天快来到了。/……春日里燕子呢喃细语。”诗人要从一向刚劲质朴的弗利基亚(小亚细亚古国)曲调中找到柔和的调式,以献给美惠三女神阿格莱亚、欧佛洛绪涅和塔利亚,感谢她们将美丽、欢乐和繁盛的景象重新撒布人间。春天的降临带来了人与万物生命的勃发,也为人、神与自然世界共同的欢乐节日铺展开绚丽的舞台。戈蒂耶《早春的微笑》一诗如斯特西科罗斯的诗一样,是一首献给喜悦女神的颂歌,一首美丽清纯的田园诗。
在诗中,三月和后来的四月都被人格化,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男性化了,他们像是美惠女神的使者,听话的仆人,辛勤的园丁,他们把守着春天的大门,并且预备着、照料着春天园子里的一切事务。在一个丑陋的充满罪恶的世界上,在一个充斥拉斯蒂涅、葛朗台的世界上,自然的使者全然不顾这些人为的丑陋、污秽,他要把最美丽的东西展现在人间,他要在属于自己的世界中完成自己光荣的使命,所以,“当人们奔走着,气喘吁吁,/忙碌于他们的私心杂念,/三月,却在笑着,冒着阵雨,/不声不响地筹备着春天”。在诗的第一小节中,诗人直接屏蔽掉了一个外在于自然世界的纷乱芜杂的人性世界,从而将人们的目光引向一个纯净有序的崭新世界,一个充满生机与情趣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向容易被人们忽视的娇小的延命菊也有着她生命的美丽和尊严,三月为她镂刻的“黄金的钮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这个世界中,葡萄、杏树和果圃里的树木在孕育着她们的叶子与花朵;三月也没有忘记荒园中的玫瑰和寂寞了一个冬天的山鸦,他眷顾那些柔弱的蓓蕾,并教给山鸦春天的小调,于是在优美的歌声中,钻雪莲、紫罗兰和铃兰次第开放;他又把蛇莓置于草下,好让春天在将来结出红艳艳的果实。从三月到四月(均为公历,相当于我们农历的二、三月份),春天的道路向前伸展,季节的门槛很低,被使者们轻轻跨过,在他们举手投足之间,美丽已经遍布眼前的世界。
作为唯美主义的开创者,戈蒂耶自然清楚真正的美存在于何处,什么是永恒的美。他认识到在自己情有独钟的艺术美之外,还存在着自然美,它不是巧夺天工的美,因为它就是天工所造的美,这种美相对于艺术美而言,离我们功利的或道德的世界更远,大自然原本就是一个自足自美的世界,只是人类强行赋予了它人伦的色彩。在戈蒂耶的这首诗中,尽管他将自然拟人化或人格化了,但他并没有将自然人伦化、道德化,他只是在表现自然春天的美,他只是考虑如何用更好的艺术方式来表达这种美,从而能够将艺术美与自然美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本诗的可贵之处也正在于它的拟人化修辞,诗人没有从正面直接描绘春天的美,而是通过人格化的“三月”的行为和动作表现了春天万物更新、生机勃发的过程。因此,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一个静态的画面,而是一个动态的场景,诗人笔下的春天和诗外的那个春天一样是活生生的春天,是同一个绚烂多彩的成长着的春天。这种朴素的拟人化风格无疑是古希腊式的,或者说是人类早期文学的典型特征,在这种原始的诗性思维中,人与自然世界、歌者与歌颂的对象你我相连,融为一体,无法分割。
诗中隔行的押韵和每一小节的独立成韵组成了一支多声调的协奏曲,像是三月的脚步跳跃着,从这里赶到那里,从春天的这头走到春天的那头,又像是草木发芽谷物生长的节奏,在田园里发出愉快的声音。宏大的春天就这样被每一个娇嫩的生命个体烘托着,欢娱的曲调直达美惠女神的耳中。
(韩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