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仍然相信: 不管如何
恶最终将达到善的目的地,
不论是信仰危机、血的污迹,
自然的苦难和意志的罪恶;
相信天下事不走无目标之路,
相信等到造物完工之时,
没有一条性命会被丢失,
被当作垃圾而投入虚无;
相信没一条虫被白白斩劈,
没一只飞蛾带着徒然追求
在无意义的火焰中烧皱,
或是仅仅去替别人赢利。
看哪,我们任什么都不懂,
我只能相信善总会降临,
在遥远的未来,降临众生,
而每个冬天都将化成春风。
我这样梦着,但我是何人?——
一个孩子在黑夜里哭喊,
一个孩子在把光明呼唤,
没有语言,而唯有哭声。
(飞白译)
【赏析】
诗人骨子里都是幻想家,像孩子任凭纯真的心愿恣意挥洒。诗人在黑夜窥见太阳的泪水,在白昼窥见瑰丽的虚空;诗人模糊了季节的面孔,幻想一段泥土对天空的恋情。诗人是无序世界羸弱的秩序者,诗人是神秘宇宙天才的预言家。诗人驾驭激情的车马,驰骋阴冷的荒原;诗人摘下一朵石楠花,祭奠狂野的昨天。诗人从快乐走向悲观,从人群走向孤独;诗人不时回望逝去的童年,在最漆黑最无助的梦里,发出震彻宇宙的哭喊……
《我们仍然相信》乘着幻想的翅膀,企望为世界觅一件至美的衣裳,化混乱为秩序,化罪恶为善良;最渺小的存在,最短暂的驻留,在诗人眼中似乎都具有信仰的力量。第一诗节,诗人以勇士的果敢,向宇宙万物发出铿锵的宣言:“善”终将覆盖一切恶行,成为世界大同的先锋。无论信仰的动荡,无论血腥的肮脏,无论自然的灾祸,无论意志的丑恶,这一切都将在路的尽头播一颗善的种子,绽放美丽的心灵。这里的“善”无形无踪,无味无声,却像一块凝胶,将所有的“恶”聚拢、消融。“善”渲染了彼岸的风景,吹送着辉煌的宁静。第二诗节,诗人将造物的神话推向极致,让我们相信每一个存在都在造物主的掌控之中,没有一条性命会被丢弃,会被当作垃圾而投入虚空。换言之,每一个存在都是某种“目标”的士卒,是一种悲壮的自我献祭;罪大恶极的人,凶猛贪婪的野兽,在造物的眼中同样善良无辜。紧接着,第三诗节以虫子和飞蛾等渺小的生物为例,认为虫子卑微的死亡不是无意义的琐屑事件,而肩负着某种使命;飞蛾扑火不是一种徒然的执著,或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两诗节张扬了造物主恢弘的谋略,以生命为棋的神秘,而人和其他生物一样,没有任何话语权,只能按部就班地在设定的程序中演绎自己的角色。这是一场精彩的皮影戏,这是一出生动的木偶剧,但精彩的是操纵者的惬意,生动的是造物主的一意孤行,生命是如此地无足轻重。在造物的浩大工程磅礴的气韵中,“善”显得这般微不足道,它也是造物的一步棋而已,这就和第一诗节的“恶最终将达到善的目的地”一说不相吻合了,反映了诗人思想上的矛盾。“善”和“恶”或许都不足以成为最终的统帅,两者的征服战只不过是造物的游戏。第四诗节,诗人显然意识到之前以“善”为世界立序这种认识的荒谬,他彻悟到人只不过是供造物主支配的无意义的棋子,于是发出了“看哪,我们任什么都不懂”的哀叹。这是一种悲壮的醒悟,这是一种无谓的抗争。茫茫寰宇,诗人的呼声穿不透空气,诗人的手臂触不到太阳;他像被钉在墙上的蜘蛛,一番绝望的挣扎过后,只能将余下的生命浸泡在玫瑰色的幻想中。于是,“善”又一次成为诗人的挡箭牌,成为寄托无尽悲哀的虚无;它是那样遥不可及,它是那般混沌黏稠,它是一颗无助的心藏躲的空壳,它是一个玩笑,一句诅咒。每个冬天并不必要化为春风,季节有它独特的性情,寒冷自有其迷人的节奏,只是诗人已疲惫不堪,只能在严酷的风里遥想春日的慵懒,但就连这点可怜的希冀也只是一场虚幻的梦。第五诗节,诗人明白自己一直沉迷在幻想之中,于是对着广袤天地苍凉而悲愤地质问:“但我是何人?——”这惊雷一般的质问使我们恍然: 诗人已将“善”的迷宫砸了个粉碎。哪有什么万能的造物主,哪有什么“善”的宿命;喧嚣的世界上演着残酷的真实,诗人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随遇而安。世界的纷繁芜杂是成人工于心计的面孔,世界的苦难、罪恶是人性扭曲的蔓延。耽于幻想的诗人走投无路,因而渴望回到童稚的简单、童话的斑斓,渴望用纯真的心灵扬起世界的白帆,而疯狂的剧目却在永不停息地上演,他只能一个人在黑夜里孤独地痛哭,徒然地呼唤着阳光的璀璨。哭声是孩子的语言,哭声是无望的呼喊,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孤独的影子颤动着世界的不堪。
《我们仍然相信》反映了诗人对“存在问题”的痛苦思索。19世纪30至50年代,社会动荡不安,自然科学的迅猛发展冲垮了人们传统的世界观,基督教信仰遭遇了深刻的危机。生活在一个否定了上帝的时代,诗人感到了深切的恐慌;他试图为世界重新勾勒一幅“秩序”的图景,以“善”来替代那个失去了的上帝。诗人以浪漫的精神,驾驭着理性的思考,而最终却在理性和浪漫的夹缝中痛苦不堪,在信仰与虚空的纠缠中欲罢不能。究竟出路何在?诗人无法回答。悲哀的浓雾笼罩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天空,笼罩着诗人那颗矛盾、彷徨的心。
(樊维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