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利班谈论塞提柏斯或岛上的自然神学 [英国]勃朗宁

“你想我恰和你一样”       

〔这正是白天最热时,他要趴下,

肚皮朝下,趴在满是烂泥的坑里,

胳膊肘撑开,握拳支住他的下巴,

他的脚在凉快的泥浆里踢蹬,

他感到有些小淘气们在他背上跑,

在臂弯里溜进溜出,弄得他笑起来;

他上面的一棵南瓜藤,盖着山洞顶,

好像眉毛盖着眼睛,它爬下来

摸他的头发、胡子,呵他的痒,

时而落下一朵花,里面藏只蜜蜂,

时而来个果子,一口咬住,嘎吱嘎吱嚼。

他朝洞外望大海,阳光在海上

扫来,扫去,直到织成个蜘蛛网

(一张火网,大鱼有时会把它冲破,)

他对自己谈谈话,随心所欲地

谈那一位——他老娘称为神的那一位。

因为谈他的事,要是他知道了——哼,

就要折磨人!现在应该折磨脑筋,

因为这时候说话要比冬天安全得多。

再说普洛斯珀和米兰达在睡觉

他们相信他正在为他们做苦工,

这会儿能够躲开他俩,嘲笑他俩,

让发霉的舌头开出话语花朵,真不错。〕

塞提柏斯,塞提柏斯,还是塞提柏斯!

他想,他住在月亮的寒冷中。

他想,他造了月亮,又造了太阳来相配,

他没造星,星星以别的方式而产生;

他只造了云、风、流星,诸如此类;

也造了这岛,和岛上生活、生长的一切,

还有围着岛的像蛇般弯曲的大海。

他想,这是他感到难受的结果:

他恨不能改变他的寒冷,也治不好

寒冷的痛苦。他曾观察一条冰冷的鱼,

她很想逃出她住的那条石头溪,

到温热的海水里去暖和暖和自己,

她的溪伸进懒洋洋的大海很远很远,

像水晶钉插进两堵温暖的水墙之间;

不过她永远是难受的,发现另一种水

(太阳培养的,绿而稠,暗而香的水)

不欢迎她待下去,这不是她的生活,

她享受不了这种福气,只好急转回去,

在她的老地盘里掩藏她的绝望,

又恨温暖,又爱温暖: 他也一样。

他想,因此他造了太阳,这个岛,

这里的树和鸟,野兽和爬虫。

那个黑水獭,又湿又亮,柔软像蚂蟥;

那只海雀,像浪花团中一只发光的眼,

那团浪花漂流着,吞吃着;那只褐獾,

他曾看着它用那斜的白三角眼

借着月光打猎;和那只绿啄木鸟,

她用长舌伸进橡树深处去捉虫,

当她找到奖品时,就说个清楚的字。

但她不吃蚂蚁;还有那些建筑种子墙、

在洞口堆草梗的蚂蚁们——他造了

所有这些,和更多的,造了我们

看见的一切,和我们,都是出于恶意:

怎能是别样呢?他不能造第二个自己

来给他做伴;正如同造不出他自己。

他不愿造他厌恶的和轻视的东西,

不顺眼的东西,不值得费力的东西,

但他的确在妒忌、倦怠或消遣中,

造了些东西,他宁愿在多数方面

比他们弱,而在几个方面比他们强,

他们很棒,可终究只是玩物而已,

还造了他赞美和嘲笑的东西,——就这些。

因为,他们虽是如此勇敢,比他更棒,

只要他开始折磨,这些优点就毫无用处。

瞧,我把一个葫芦捏成面糊,

加进蜂窝和豆荚,我曾尝过它,

它像燕雀用尖嘴亲你时那么刺人,

然后,当泡沫膨胀时,把它喝干,

快,快,直到幻想飞跑过我的头脑;

我一下躺倒在结籽的百里香中,

变幻无穷,但愿我生来就是一只鸟。

假如我不能变成我想变的东西,

我还可以用泥做一只活的鸟:

我不会用泥捏一个我的凯利班吗?

他会飞——因为,瞧,他有翅膀,

有可羡的、戴胜一样的大冠毛,

看哪,还有根可以进攻敌人的刺,

瞧,我要他活起来,飞到岩顶上,

替我把岩上蚱蜢的触角咬下来,

那些蚱蜢长着花翅膀,很漂亮,

他们发出快乐的嘈杂声,不注意我。

如果在行动中,鸟的一条腿咔嚓折断,

脆泥嘛,他傻躺着,——嗯,我会大笑;

如果他看到了我,开始哭起来,

求我做做好事,补救他的过失,

叫那可怜的腿疼得轻点,或再长出来,——

这个吗,他也许能引起我的注意,

也许引不起: 我可能听见他的叫唤,

给这小家伙三条腿代替他那一条,

或把另一条也揪掉,随他像个蛋躺着,

并教训说,他是我的,只是泥罢了。

像这样躺在百里香丛中,喝着葫芦浆,

头脑活跃,随心所欲地做做泥工,

又把它毁掉,不是桩乐事吗?他也一样。

他想,这不说明他对,也不说明他错,

不说明仁慈或残酷: 他强大,就是主。

跟那些螃蟹比起来,我自己就强大,

那些螃蟹正从山上向大海爬;

我放过二十个,用石头砸死第二十一个,

既不爱,也不恨,就是想这样做。

我说,那自夸有紫斑的第一个掉队者

应该归队,他的一只大螯拧了下来;

我说,这个带伤的家伙要得到一条虫,

而螯尖发红的那个将要得到两条;

每当我高兴时,就这样做: 他也一样。

那么好了,他认为他基本上还算不错,

也算宽容,如能猜出他的想法和方式。

但是比他的作品更粗暴,可以肯定!

呵,他造出了比他自己优秀的东西,

他妒忌: 他造的东西倒比他能干!

除了一点,还有什么可自慰的?——

他们要是不靠他,就什么也干不成,

而且必须服从: 此外还有什么用?

他曾砍一段空心的接骨木树枝,

可以吹出逼真的松鸦尖叫声——

拔她翅上的蓝羽时,她就这样叫。

吹出这声音,那些痛恨松鸦的鸟儿们

就聚到投石距离内,为敌人受伤而高兴。

假定这种管子会闲扯,会自夸:

“是我捉住了鸟,我是机灵的家伙,

我发出我的创造者不能用他的大圆嘴

发出的叫声;他必须通过我的嘴来吹!”

我还不一脚把它踩碎?他也一样。

但是为什么粗暴,为什么寒冷和难受?

哈,这倒是个问题!这问题要去问

知情者——塞提柏斯上面的某东西,

那东西造了他,也许他找到了那东西,

打了一架,把它打败,赶得无影无踪。

在他够不着的上方可能有一个

沉默者,它不感觉快乐和悲伤,

因为这两者,可以说都是虚弱的产物。

我快乐,因为鹌鹑来了;如果我

能随意叫他们来,我就不会快乐。

这个沉默,它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他认为星星是沉默的铺草撒出来的。

但它从不像那样多费思考和关心。

它也可以更积极有为,但那样,

它管辖下的人就更糟了!他只担心

那个有许多手,像乌贼似的塞提柏斯,

他通过他做的事,让别人害怕他,

首先他向上看,明白他不能高飞

到沉默那里去过幸福的生活;

然后向下看这儿,并且纯粹出于恶意,

在这儿造个玩具世界,模仿远方真世界,

造这些好东西当那些,像用野果当葡萄。

造些玩具,唉,和玩物,是种安慰。

不久前他偷看,看见普洛斯珀在读书,

无忧无虑,大模大样,作了岛的主人:

他烦恼,就用箭头形宽叶子钉成一本书,

往书上乱写一些字,又大又怪;

他削了一根棍子,又给棍子起了名字;

有时候他披上一张有眼睛花纹的、

柔软的豹猫皮,当作巫师袍;

他有一只猞猁,比鼹鼠还油亮,

他叫这四腿魔鬼蜷起来,躺下去,

一会儿咆哮嗥叫,一会儿屏息侦察,

还说她是米兰达,我的老婆。

他养只高高的鹳来作他的爱丽儿,

他吩咐这鹳涉水捉鱼,并马上把鱼吐出;

还养了一只蠢笨的海兽,他捉到它,

把它弄瞎,养得有点儿驯服了,

还撕裂它的脚蹼,把这个苦力

关在岩洞里,把它叫做凯利班;

一颗苦恼的心,等待时机去咬人,

这样玩玩假扮普洛斯珀的游戏,

通过假装的游戏得到欢乐: 他也一样。

他老娘相信是沉默创造了万物,

塞提柏斯只管折磨他们;他不这样看。

那个把万物造得虚弱的,是为了折磨他们。

他若是别的意思,那么他既有好手艺,

为什么不造一双荆棘刺不破的硬眼睛,

不在我头上盖层骨片,好挡雨雪,

不使我的皮肤上面长满鳞片,

像海怪的铠甲?唉——那就扫了他的兴!

那么他就是那一位了,就是他造了一切。

他说,他或许喜欢对他有利的人。

嗳!他就喜欢有利的人;但是为什么?

因为别的方法得不到好处。这瞎眼兽

爱那个把肉放在他嘴边的人,

但是,如他有眼睛,他就不需要帮助,

高兴爱就爱,高兴恨就恨: 而他,有眼睛。

还有,做工作也使塞提柏斯高兴,

用他所有的手,使出许多技巧,

但决不是为了喜爱他做的产品。

在这安全的夏季里,一切都顺利,

他不缺什么,不大饥饿,也不大痛苦,

这时设法用智慧和力量去做点什么,

他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乐趣。

他动手造东西: 堆起那堆草皮,

捏了许多白土方块,粘在那里,

用鱼牙齿在每个方块上刻个月亮,

又把树上的花穗,尖头朝上插整齐,

在最上面扣了个树懒头盖骨——

在林中捡到就是死的,太硬,杀不动的。

这工作没有一点用,只是为工作而工作;

某一天他将把它推倒: 他也一样。

他说,他是可怕的: 看他的事迹可证明!

一场飓风能毁掉整整六个月的希望。

他对我怀恨在心,这点我知道,

正如他偏爱普洛斯珀,谁知道为什么?

反正事情就是如此,我发现全都一样。

我编了半冬的篱笆,用石块和桩子

把篱笆弄结实,好防止母龟们

爬到这里来下蛋。好嘛,一个浪——

它感到他的脚踩在自己脖子上——

像蛇那样张开大嘴,伸出大舌头,

把全部劳动舔个精光: 恶意就谈这么多。

不久前我在那边阴凉里睡觉,刚离开,

就有个火球落在那里(现在它还在),

这些火球常常射出火花: 那是力量!

他曾挖出一个水螈,他可能妒忌它,

便把它变成石头,又关在石头里面。

讨好他,防止这种事?普洛斯珀的办法?

啊!只要他告诉我怎样去讨好!可他不肯!

这是游戏: 弄不清怎样讨好就得死!

并非全体都得死,因为岛上有些东西

逃到了远方,或潜入海里,或者上了树;

那些受他摆布的,——他们最讨他喜欢,

只要他们……啊,一种方法决不可试两次!

重复讨他喜欢的行动,他可能大发雷霆。

你决不可知道他的方式,出他的丑,

自以为知道结局。他自己就是这样的:

他放走一只松鼠,因为它什么也不怕,

敢从我的手指下面偷干果,

当我吓它时,它大胆地咬我作防御;

他放走一只刺猬,因为它恰恰相反,

看见我走近,感到害怕,就卷成了球,

装死。注意喽,这里有两种方式。

但有些事情却会激起我的怒气:

两个动物都指望自己活下去,

明天,后天和所有未来的日子,

他们无疑都在心底里这样说:

“因为他昨天这样地对待我,

而用别的方式对待另一个野兽,

所以他今后和永远也必然这样做。”——哦?

他会教训推理的一对:“必然”意味着什么!

想怎样就怎样,否则怎叫主?他也一样。

他认为一切事情将这样继续下去,

只要他活着,保持力量,我们就不得不

生活在对他的恐惧中: 情况不会变,

如果他尽了全力也没有造出一个

他更喜欢的新世界,而不再注视这一个,——

如果他不在奇怪的一天让沉默吃一惊——

或者,说不定他会成长而变成沉默,

像毛虫长成蝴蝶。要不然,我们在这儿,

他在那儿,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他相信,痛苦将随着生命一起终止。

他的老娘看法不同,她认为在死后,

他既降灾给敌人,又设宴请朋友。

没根据!他在我们今生使尽手段,

只是给予缓刑以免我们痛苦而死,

把最大的痛苦留到最后,生命也随之结束。

在这期间,逃脱他盛怒的最好办法,

是别显得太高兴。他看见那边的两只苍蝇,

一只有紫翅膀,一只有粉红翅膀,

在南瓜花上晒太阳,把两只都杀死。

他看见两只辛苦的甲虫在滚它们的球,

一只朝上,一只朝下,像是在挣命,

它们竭力推一根挡路的草,他把它挪开了。

正是这样,他希望他弄错,以为凯利班

在艰苦地挣扎着,病得也不轻,

而最重要的是,他永远在羡慕他。

因此他主要只在黑暗的夜里跳舞,

而在阳光下呜咽,躲在山洞里笑,

从不讲心里话,除非像现在这样躲藏着;

在外面只有呻吟咒骂。若他在这里抓住我,

偷听到这番话,问:“你在偷偷地笑什么?”

他将割掉一个手指去平息他的怒气,

或烧死我的三只小羊中最好的那一只,

或让那些美味的苹果在树上烂掉,

或把我养的野兽给虎鲸当点心;

同时我自己点起一堆火,编出一首歌,

唱起来: “我恨的东西,拿来作祭礼,

祭祀高高在上的你,没有一个对手

能和你匹敌;对可怜的我何必妒忌?”

同时抱着希望: 既然灾祸会平复,

瘊子会蹭掉,疮痛可用粘泥治好,

希望在奇怪的一天,要么是沉默捉住

并征服塞提柏斯,要么,更可能的是

衰老的他会瞌睡,瞌睡,像死了一样。

〔怎么,怎么?一张大幕霎时罩住世界!

蟋蟀不叫了;鸟儿不见了——噢,对了,

那边掠过他的乌鸦,它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这番闲扯是笨蛋的游戏!啊!大风

驮着尘土柱子,死亡的房子在迁移,

飞快铺开的大火烧起了!白色的火焰——

树梢喀嚓折断——那边,那边,那边,那边,那边,

他的雷霆跟着来了!嘲笑他的是大傻瓜!

瞧!他直挺挺躺在地下,他爱塞提柏斯!

他用自己的牙齿把上嘴唇咬穿了,

他将让鹌鹑都飞走,在这个月里面

一点海螺都不吃,这样他也许能逃脱!〕

(汪晴译)

注释:

普洛斯珀和米兰达都是《暴风雨》中人物,前者是米兰公爵,后者是他的女儿。

主即上帝。

普洛斯珀会巫术,凯利班做巫书、魔杖和巫师袍是模仿他。

爱丽儿是为普洛斯珀服务的精灵。

【赏析】

把勃朗宁跟莎士比亚放在一起来谈可能是不公平的,然而,《凯利班谈论塞提柏斯或岛上的自然神学》一却把他们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了一起。1611年,莎士比亚在传奇剧《暴风雨》中创造了“凯利班”这一形象。在他的作品中,凯利班是一个野人,他的母亲是女巫,父亲不曾出现,据称是恶魔,凯利班被流落到岛上的米兰公爵普洛斯珀收为奴仆,为普洛斯珀服务,普洛斯珀教会了他说话,同时也占领了他的岛屿。

勃朗宁诗歌中的凯利班形象有所不同。勃朗宁在写给朋友的信中曾谈到两个形象的差别,他说:“我这首诗中凯利班如何区别于莎士比亚的凯利班呢?在莎士比亚的剧本中,凯利班的形象有所发展,剧本结束时已跟开头处不同。而我这里所写的事,发生在一个比莎士比亚剧本开始时更早的时间。”因而,在这首戏剧独白诗中,戏剧矛盾不是在凯利班与普洛斯珀之间,而是在他与塞提柏斯之间展开。塞提柏斯是凯利班的母亲所信奉的神,在凯利班的意识中,他强大、神秘、喜怒无常,他称他为主。

此诗为勃朗宁戏剧独白诗的代表作之一。作为戏剧独白诗,必然具备两个基本要素: 一是此诗由一段独白构成,二是此独白具有戏剧性。按照艾布拉姆斯对戏剧独白诗的定义,还应当有一个无言听话者,但这首诗中并不具备。作品中只出现凯利班一人,只是对他某个夏日炎热的下午一段意识活动的记录,而此诗的戏剧性在于凯利班意识活动中与他人的斗争和自我出卖。

凯利班趴在山洞的烂泥里,思考的主题是塞提柏斯,因为只有理解塞提柏斯才能理解自己的命运。首先,他认为是塞提柏斯创造了太阳、月亮、风、云、岛屿和所有生物,而塞提柏斯造这些只是因为无聊。塞提柏斯创造他的玩具世界时心怀恶意,对他的造物并不爱惜,甚至会妒忌他的造物,突然加以折磨和摧毁。凯利班认为自己的痛苦生活源于他只是塞提柏斯所创造的玩具世界的一部分,是塞提柏斯的一个玩具,随时都有被摧毁的危险。诗中使用了大量的封闭性意象来表现暴力统治,如把海兽“弄瞎”,“撕裂它的脚蹼”,“关进岩洞”,把水螈“变成石头,关在石头里”,“揪掉鸟的腿”,让它像个“蛋”躺着,把螃蟹的大螯拧下来,或用石头砸死其中一只。“蛋”、“石头”都是用暴力把对象物化的结果。它们被剥夺了行动能力、视力,于是变得连逃跑也不可能了。诗中反复出现“安全”、“逃脱”等词,说明凯利班的生活缺乏安全感。

凯利班的独白正是他编织自我生存意义,在理论上谋求自身安全的一个过程。他的思维方式十分奇特,一方面,他在对自己处境的分析中窃据了比他低等的生物的视点,退一步为进,把自己“塞提柏斯化”了。他在自己的身上造出一个比自己更高的人,自己处在被自己憎恨的人的位置,从而取得安全感。另一方面,他又把塞提柏斯“凯利班化”了,诗的开头引了《圣经》中的一句话“你想我恰和你一样”,点明了这一思维特点。文中在描写自己的不如意或生杀予夺的能力时,反复提到“他(指塞提柏斯)也一样”,共有七大节以此结尾。凯利班“先在自己身上找到他人,又在他人身上发现自己”。通过在自己之下找到一个更低的级别,在塞提柏斯之上找到更高的级别——“沉默者”,完成了给自己的加冕和对塞提柏斯的脱冕。这样一来,似乎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是换了个个,从而把权威统治的力量相对化,感到了自己的安全与释然。因为当人把自己摆到舞台上进行评价时,他似乎看见自己整个在世界之中,而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他只有在他人眼中才这样,因而,构建任何有关自身的话语都必须依赖他人的视角。正如巴赫金所说的,“自我爱慕和自我评价所包含的精神因素,都是对他人位置、他人视点的窃据”。而这一对他人视点的窃据的思维方式构成了这段独白的戏剧性的首要方面。

此诗戏剧性的第二方面来自凯利班最后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安全。他思考得再透彻,还是无法从现实处境中逃脱。他的异想天开貌似自由,却只能在山洞中偷偷地干。他只是安全在不安全中,自由在不自由中。诗中大量使用的封闭性意象一方面是对塞提柏斯的权威统治的隐喻,另一方面也是对凯利班不自由状态的刻画。诗的开头一小节中就连续出现,凯利班不仅在山洞中,还趴在“烂泥的坑里”,“他上面的一棵南瓜藤,盖着山洞顶,/好像眉毛盖着眼睛”,“时而落下一朵花,里面藏只蜜蜂”,嘴巴“一口咬住”果子,阳光在海上“织成个蜘蛛网”。第二节中又描写了岛屿的封闭性特征:“围着岛的像蛇般弯曲的大海”。凯利班趴在被大海包围的孤岛上的山洞中的烂泥坑里,被南瓜藤遮着,被阳光的“蜘蛛网”眩惑着,他就这样谋求他的自由、安全与力量。诗的中间部分是他的异想天开,前后两节是现实处境,而这两节都用括号括着,从字面上也形成了对凯利班的封闭。在第一节中,凯利班看到的是中午的阳光,在最后一节,飞来一张黑暗的大幕罩住世界,阳光在他眼中成了蜘蛛网,大幕又使一切寂静。这两个封闭性意象告诉我们,无论在光明中还是在黑暗中,凯利班都是不自由的,因而全诗最后一词还是“逃脱”(escape),这对他而言,仍然是个首要问题。从中可以看出,诗中大量封闭性意象对这首诗的“逃脱”主题作了协奏。

这首诗歌开头与结尾之间的悖谬构成了戏剧性的第三方面。诗歌的开头凯利班十分强调自己的话语权,他“趴在烂泥的坑里”,“对自己说话”,想“让发霉的舌头开出话语花朵”。但诗歌的最后他对自己这一追求进行了惩罚。纵然只是独自异想天开,没有动用“发霉的舌头”,而只是“折磨脑筋”,他还是触怒了他的上级塞提柏斯:“一张大幕霎时罩住世界。”凯利班对自己的惩罚全都针对他的嘴:“他用自己的牙齿把上嘴唇咬穿了”,他想“……在这个月里面/一点海螺都不吃,这样他也许能逃脱!”凯利班是在对症下药,及时主动认错,因为他的错就在于他想开口说话,想解脱罪过也只有对这狂妄的嘴进行封杀了。

在评论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时,哈诺德·布罗姆认为这个剧本表现的并不是殖民统治,而是“驯化和教育的失败”。他认为野人凯利班具有自我放松的能力,比教会他说话的文明人普洛斯珀更活跃,更自信,更快乐。他认为在学会说话之前,在凯利班的意识里,现实没有同梦境分开,苏醒没有同睡眠分开,他是自己领地上无词的诗人,学会说话以后,他却只会用语言来诅咒,诉说自己的不幸和土地被占领的怨恨。然而,我们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到,勃朗宁所塑造的未被普洛斯珀驯化的凯利班内心也充满了焦虑和自我否定。究竟是哈诺德·布罗姆把蛮荒的生活理想化了,还是勃朗宁把维多利亚时代的愁思嫁接进了野人的头脑,这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

(许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