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无聊事,如何反复思,
一杯浊酒在,痛饮甘如饴。
酒名唤圣贤,圣贤颂酒好,
古圣有前言,斯言真可宝。
古有七贤人,七贤为好友,
七贤欲者何,所欲唯醇酒。
自作聪明状,高谈阔论多,
不如饮美酒,醉哭在颜酡。
欲言已无辞,欲行无所知,
人间尊贵事,只有酒杯持。
不得为人杰,吾宁作酒壶,
腹中常有酒,酒浸透肌肤。
故作贤良状,丑容不可言,
人而不饮酒,只见似猴猿。
世间无价宝,有也增烦恼,
何似酒盈樽,一杯浊酒好。
纵有夜光玉,其如苦恼何,
不如饮美酒,调情遣兴多。
世上优游道,无聊千万殊,
其中只可乐,醉哭在穷途。
今生能享乐,来世岂相关,
即使为虫鸟,吾将视等闲。
生者终将死,死来哪可知,
今生在世上,不乐待何时。
故作贤良状,默然一腐儒,
何如饮美酒,醉哭步兵厨。
(杨烈译)
【赏析】
大伴旅人是奈良时代的武将和著名歌人。晚年,他由于家族衰败、仕途失意,风流潇洒、优雅清淡、不为功名所累的田园般的生活便成为他追求与向往的人间乐园。旅人在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中找到慰藉,被其恢宏气势、真切情感、厚重底蕴所感染。旅人把中国的传统思想、中国文学的审美理念和中国古代文人的气质融入自己的作品和生活中,晚年在任大宰府帅时创作的《赞酒歌》就是老庄思想与自身艺术才华完美结合的产物。
《赞酒歌》(收录在《万叶集》卷三)由十三首短歌组成。虽然早在大伴旅人之前的《古事记》、《日本书记》里就曾经有过关于对酒的赞美歌赋的记录,但是更为人知而津津乐道的却还是《赞酒歌》,那是一种纯粹的赞美酒以及表达喜好的感想,体现出的是一种奔放,洒脱,却更显得随意性的意境。在作品中,旅人假托远离尘世隐遁山野的隐士,历数饮酒的功德和乐趣。第一首歌是这一组歌的主题: 对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何必苦思苦想,不如饮一杯浊酒痛快。这种超然物外、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显然与儒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进取精神是背道而驰的。随后,作者对酒与人生的关系进行了生动而细致的论述。
这组诗的一个特点是善于引用先贤典故。据《三国志·徐邀传》记载,魏人徐邀在禁酒令实施期间喝得酩酊大醉。接受询问时,他声称因受“圣人”毒害太深才失态。当时,人们暗地里称清酒为“圣人”,浊酒为“贤人”。徐邀这种不严肃的态度实际上是对统治集团及其政策的蔑视。旅人在第二首歌中称徐邀是“古圣”,对其姿态大加赞赏。接着,旅人在第三首歌中称: 酒是“竹林七贤”不可或缺的朋友。第六首歌的素材也是取自中国古代故事。据《昊书》记载,郑泉在孙权手下做官,好酒且不畏权势。他希望死后葬在窑边,百年后化成泥土制成酒瓶。旅人有感于郑泉的故事,表示死后愿化作酒壶永远被酒浸泡。上述古人不但喜爱饮酒,而且都对统治阶级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他们刚直不阿、放荡不羁的个性,真实自然的生活状态,正是旅人所追求的。旅人借古人抒发理想,并隐晦地对当权者进行了批判。
《赞酒歌》用尽溢美之词赞美了饮酒的无限乐趣。没有任何语言和行为能够说明酒的尊贵(第五首);夜光宝珠莫如饮酒(第九首)。“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短歌行》)鄙弃世俗,以人为本。酒是置身于这一美妙境界的最好的媒介。
在传统道德中,饮酒被视为陋习,智者大多否定饮酒,至于饮酒的功德就更谈不上了。旅人却认为今世如没有尽情享乐,来世就会变成虫鸟(第十一首);生者必有一死,人活着应当享乐(第十二首)。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态度无疑来源于我国汉末、魏晋南北朝的文学自觉风潮。那时,诗歌服务于政治的作用减弱,逐渐摆脱了儒术经学的束缚。文学变成个人行为,成为人们抒发感情、记录生活经验的手段。《赞酒歌》借赞赏美酒的同时,也体现了旅人的晚年是失意的。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仕途的挫折使旅人更深刻地体会到人生苦短、生命无常。他无处施展才能,只得借酒作乐。但必须认清的是,旅人所追求的快活、自在指的是精神上的愉悦,而不是生活上的醉生梦死。他模仿先人,醉心于眼前的瞬间快乐,是想在酒中找到尘世中得不到的东西,那就是回归人类本性。由此我们也能从旅人那达观通脱的话语中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和矛盾。大伴家族世代为天皇出生入死而今却成为政治旁流,他也被派到远离京城的小国任职。无奈、忧郁之下,旅人对知识分子的传统意识产生怀疑并进行了辛辣的讽刺。他认为做一个贤明、善言辞、唯命是从的贤士君子还不如喝醉酒后大哭一场;阿谀奉承、虚情假意的伪君子就像是猴子。(第四、七、十三首)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传统礼教的鄙视,对个性化人生的憧憬。
《赞酒歌》虽然缺少华丽辞藻和复杂的修辞,但简洁、犀利的语言,朴实、旷达的艺术风格以及作者浪漫的性格,独树一帜的见解仍然具有感染力。虽然有格调灰暗、内容沉重的瑕疵,但丰富的人生感悟、深刻的思想内涵、鲜明的个性特征、率真的写实风格给万叶时代以及日本歌坛带来了一阵新风,并为后人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艺术经验。
(江功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