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印度]穆克蒂伯特

我刚刚想要写几句话,一个人跑来破坏了我的精神享受。我很不安。我并不想对她不礼貌。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站在门口,正要走到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她问:“去哪儿?”我没好气地回答说:“哪儿也不去。”就走到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然后伸手拿过伊克巴尔诗的英文译本,随手翻着。我哪里能读。血在脑子里奔流。她坐在了我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十分从容地问我:“如果有人来找你,你从不和人家说话?”我略显温和地说:“当然得说话。但心里会想,不知这位是从哪儿跑来的。”她沉默了一会,又说:“你看,我得拿一些水粉画儿,你允许吗?”

我不得不说:“可以。”然后把脸埋进书里。她站起来走了。我用力地合上书,用手捧住气昏了的头。

我记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当我第一次看见她时,我就觉得,她是为了让我多看她几眼而站在我面前的。我至今还记得她那件绿色的纱丽。我是个很容易羞怯的人。很少同女子在一起,仿佛她们对我来说很危险似的。然而这个女人比我更大胆和有经验。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同我交谈的。我只记得时常很不好意思地同她一起去市场。她低着头,总是天南海北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和我走着。当我要去乌杰恩的时候,她和她的兄弟到车站来送我。是的,我永远无法忘记那情景。

另一个场景也是没法阻止它出现在我眼前的。傍晚,我十分疲倦,出去散步。回来吃过东西之后,困倦纠缠不休。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不停地说着。不知是我看见了什么,还是因为我的疲倦的身体在作祟,当她要我躺在她身边的时候,我像个纯洁无知的男孩子一样躺了下来。我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几天之后,我就不再是个纯洁无知的男孩子了。我的难以抑制的青春在呼唤女伴。我开始疯狂地追求心理上的享受。

她来找我,和我说话。我也和她说,说得很多。但是我觉得她的相貌远不如我的新的意中人,就像我从她的相貌中可以感觉到对我的嘲讽一样。一天,那是个星期日,太阳很毒,她在家里。我也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突然跑了来,大模大样地倒在了我的床上。然后仿佛完全沉浸在爱抚中似的,用手摸着我的头,说:“你有了几根白头发。”她好像在全神贯注于挑出那几根白发,另一只手不经意地松弛下来,轻滑过我的鼻子、触摸了我的嘴唇,然后落到了我的怀里。她的一条腿在地上,一条腿在床上。现在,她把两条腿都放到了床上,蹲踞着,开始挑白头发。她的身子压在我身上,使我受不了。我当时正在想,或说是正在忧虑我和我的新的意中人的关系。我好像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个女人。

当我从自己的人生头等大事的忧虑思考中醒转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她露出来的皮肤、白皙的腿,闻到了她身上和衣服上的香气,感觉到了她的手的触摸。

于是我说:“嗨,你看你什么样子。把你的纱丽弄好,离我远点儿。”听我这么说,她好像十分羞愧难当,收起身子,脸埋进了枕头里。我把手放在她背上,好像感觉到她的内心里在颤抖抽咽。当时,我陷入无法述说的境地。

第二天,我没有见到她。这时我仿佛完全明白了她。并且开始厌恶她。因为我一直认为她是个很高尚很单纯的女子,而我自己却早已堕落。但我没有向她表露自己的厌恶。在那之后,我们仍旧交往,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这边,我的意中人结了婚,到她的丈夫家去了。我开始像个被驱逐出家园、无家可归的罪人一样,四处隐匿自己。

一次,我们去看一场英国电影,我们两人。影片里有几幕撩人激情的镜头。电影结束后,我们两人朝家走去。离开大路,钻进香浓绿荫遮盖着的狭小的胡同里后,我捉着她的手,很快地走着。她问:“哎,你的手怎么这么热,还在抖?是不是不舒服了?”但我没有时间回答她。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往家走。到了家门口,我喘息着对她说:“来吧,就在我这里过夜吧。”她并没有表示任何的为难。我们进了屋,我让她躺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上。她的顺从,更激起了我的欲望。我以为。她已经是“堕落了的”,不然哪里会这么顺从。一想到这,我的身上就像是着了火,仿佛我对她拥有完全的权利。我走到她身边,想疯狂地揉搓她的躯体。我试着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她什么也没说。当我觉得身体里一阵颤抖,准备有所举动时,她突然坐了起来,推开我的手,说:“这是干什么?你这样做不觉得害臊?远一点儿,难道你忘了那一天?”

一想起那一天,我的心嘎噔一下停住了,也许脸也变了色。她的脸色也像死灰,该是心中有火。她让我起来,然后自己从床上下来,让我躺下。她自己睡在了地上的席子上。我累极了,而且觉得很软弱,但却睡不着。那个女人对我来说成了一个障碍。我的头在痛。

我把这些写在自己的日记里,为了以后什么时候读到它时会觉得很有趣。她现在还时常来,可好像我现在连她的脸也不想见。

(王晓丹 译)

【赏析】

穆克蒂伯特早年曾加入过“实验主义”诗歌潮流,后来转向“进步主义”诗潮。这篇散文是作家的一篇“独语”日记。日记的特点就在于,它为读者走进作家的内心世界打开了一扇小小的门,它会在不经意间“泄漏”作家内心的秘密。穆克蒂伯特的这篇日记中所记述的内容,是作家一种狡黠的“泄露”。它展示给我们的是男权社会之中普遍的预想女人的方式。

在大多数人习以为常的两性世界里,女人是作为一个性别对象而进入社会结构当中的。长期以来的父权制,使得许多显而易见的性别矛盾被压抑在女性一贯的失语与静默之中,在印度这样一个极其不平等的社会,情况尤其如此。印度女性的社会地位相当低下。很大程度上,印度女性在社会中仅仅扮演一个“物”的角色。她们仅仅具有功能性而没有主体性。女性作为正常“人”的权利,长期以来受到忽视。女性,既是母亲,又是妻子,但却很少被作为女儿来看待。她们是压力的承受者、权力的负担者、幸福的发出者,却不是幸福和权力的享有者。长久以来,印度女性就这样按照印度文化传统的要求,安分守己,竭力扮演好她们生活中的各种角色。她们辛勤持家,努力耕耘,给丈夫、孩子创造温暖的家,让他们能安心工作、学习。

印度传统文化对女性有诸多限制,延续到今天,这些习俗还是处处为难着女性,侵犯她们的尊严,贬低她们的价值,限制她们的自我发展。骇人听闻的殉葬、童婚、早育,在作者所处的那个时代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作者在《日记》当中描写的这种两性关系,已经是十分进步的了。但是,我们仍能够从中看到,作者作为一个男性——相当开明的男性,在与一个女性的交往中常常抱有的偏见。这种偏见是男性中心主义的自然流露。传统的男性世界,并不支持和提供对于女性的切身了解和深刻同情。相反,他们常常用一种统治和掌控的心态来看女性。我们看到,《日记》中的女主人公是相当主动的,所以,“我”在这段关系的开始,在潜意识当中就存有微妙的若隐若现的轻视。印度主流文化期望塑造的女性形象是贞洁、卑微、内向、蒙蔽的,“我”面对这样大胆的女人自然而然地将其想象成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对象。

“我”和女主人公之间的关系相当难以界定。在“我”那一次没有理由的责难之前,两人之间更像是性伙伴。但就是这样一种两性关系,也处处暴露出双方的差异和不对等。将这个女人对象化,是“我”不自觉的行为。“她来找我,和我说话。我也和她说话,说得很多。但是我觉得她的相貌远不如我的新的意中人。”作为一个被注视的对象,这个女人不仅被用来比较和反衬“我”的意中人,而且这个被置于背景的女人还让“我”有这样的判断:“就像从她的相貌中可以感觉到对我的嘲讽一样”,“我”将女人彻底定义成了他者,甚至不存在于“我”身心的任何角落,遥远得有些夸张(即使自己的意中人,对“我”也只存在感官上的刺激,只有相貌吸引“我” )——“我”的感受让人体味到了彻骨的凉。

在女人和“我”进进退退的纠缠之中,发生了一个十分有趣的转折。一次“我”对她的拒绝反而成为双方力量对比相颠倒的关键。在被拒绝之后,女人“好像十分羞愧难当,收起身子,脸埋进了枕头里”。而“我”把手放在她背上,好像感觉到了她的内心里在颤抖抽泣。这一次被拒绝,对于女人来说,实在是最深刻的羞辱;而“我”拒绝她,却是因为心被新的意中人所占据,这个女人充其量可以做一个替代品。

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在理解这篇文章的时候,是万万不可被忽略的。就在那次拒绝女人之后的第二天,“我仿佛完全明白了她……因为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很高尚很单纯的女子”。这个女子生存的空间就是“我一直以为”的那样。在男性中心主义的世界里,女人的真实被人为剥夺,异化成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女性在男权话语之中,不是被圣母化就是被妖魔化。而真实的女性,恰恰是这两重身份的重合。显然,男主人公“我”对这个女人的误读,也恰恰在于固化了这两重身份从而导致了自身的迷失。然而这一次的被拒绝,女人反而从退守中获得了某种觉醒和完整。或许仇恨使人清醒。

不过,这一次的拒绝,则强化了“我”和这个女人之间的距离和张力。女人从退守中获得了真正的主动地位,“我”却丧失了定义和掌控局面的特权。所以在意中人出嫁他人之后,“我”再也不能从这个女人身上获得所期许的满足和补偿。

作者巧妙地安排了双方各自拥有一次拒绝和被拒的经历。男人和女人就这样用简单也复杂的方式解读两性之间的张力,在进退维谷之间展开谜一样的力量拉锯。“那个女人对我来说成了一个障碍。我的头在痛。”然而“我”带给女人内心深处的感受呢?我们仍将无法看到。身处的地位不同,价值观念不同,关注视角不同,导致了男女在注视彼此的时候会产生困惑。但是由于权力机制的介入,这些扑朔迷离的感受就混合了地位的高低、力量的失衡,有时候这些差异还相当悬殊。作为长期发不出声音的弱势,女性天然的属性被人为压抑,成为男权世界里被想象的对象。生存在他人眼光里并不是一件享受的事情,失去了自我定义的起码能力,只能在他人的规定当中挣扎。《日记》中女主人公的形象,正是渴望冲破这样境况而进行自我跋涉的一个典型;而男主人公“我”的困惑、失落和挫败便在力量对峙颠倒过来之后出现了。

我们看到的《日记》,还是让我们感到了一丝光明,既为了女主人公的勇敢,也为作者穆克蒂伯特对女性的关注,勇敢地在印度社会里揭示了此类的问题。作为男性的作家,开始希冀了解女人——我们不能不注意这中间进步的因素。穆克蒂伯特把这个严肃问题融化在短小的随想性文字中,既显示了作者的匠心,也让我们领略了他的深刻。无论如何,敢于直面矛盾解剖自己的人,都拥有一颗伟大的心灵。

(刘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