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礼赞 [法国]马尔罗

希腊的夜又一次揭去我们头上满天星座的面纱,这些星座,阿耳戈斯的守望者在特洛伊城陷落的信号发出时曾经仰望过,索福克勒斯在即将动笔写作《安提戈涅》时曾经仰望过,伯里克利在帕提侬神庙的工地停止喧闹时曾经仰望过……然而这是第一次,透过千载悠悠的黑夜,西方的象征浮现了出来。很快,这一切将成为日常的景象;这一夜,亦将一去而不复返。雅典人民啊,在你那摆脱了大地上的黑夜的精神面前,欢呼那个自从升起于此地便萦绕于人类记忆而不曾被忘却的声音吧:“尽管世间万物终有尽时,未来的世纪啊,当你们谈及我们的时候,你们可以说我们建造了最著名、最幸福的城邦……”

伯里克利的呼吁对于醉心永恒并且威胁过希腊的东方来说,可能是难以理解的。甚至在斯巴达,直到那时为止,也没有任何人对未来说话。许多世纪都听见了这一呼吁,然而今夜,他的话将传到美国,传到日本。世界第一个文明从此开始了。

由于它,雅典卫城大放光明;为了它,雅典卫城向它发问,任谁也不曾这样问过。希腊的精神几次出现在世界上,然而并非总是同一种面目。它在文艺复兴时代尤为光彩夺目,然而文艺复兴几乎不知有亚洲;今天我们知道了亚洲,它就变得更加光彩夺目,也更加令人惶惑。很快,如今日这样的景象将照亮埃及和印度的古迹,让所有神明出没之地的幽灵们发出声音。然而雅典卫城乃是世界上唯一的地方,既有思想活跃,又有勇气贯穿。

面对古老的东方,我们今天知道希腊造就了前所未有的一种人。伯里克利——无论是这个人,还是与这名字有联系的神话——,他的光荣在于他既是城邦之最伟大的仆人,又是一位哲学家,一位艺术家;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倘若我们不记住他们也是战士,我们理解他们的方式便会不同。对于世界来说,希腊依然是倚着长矛沉思的雅典娜。而在她之前,艺术从未将长矛和思想结合在一起。

人们可以毫不过分地宣告: 文化——艺术和思想的创造物之总和——这个如此模糊的字眼,对我们来说,其含义乃是将文化作为一种培养人的重要途径,而这样做的光荣属于希腊。根据这一没有圣经的文明,智慧这个词意味着询问。从询问中产生出思想对于宇宙的征服,悲剧对于命运的征服,艺术和人对于神的征服。很快,古代的希腊将对我们说:

“我寻找真理,我却发现了正义和自由。我创造了艺术和思想的独立。我第一次让四千年来到处匍伏在地的人面对他的神站立起来。”

这是一种简单的语言,然而我们听在耳中,仍觉得它是一种永垂不朽的语言。

这种语言被遗忘了几个世纪,每一次我们重新听见它,它总是受到威胁。也许它从未像今天这样不可或缺。我们时代最重大的政治问题乃是调和社会正义与自由;最重大的文化问题乃是让最多的人接触最伟大的艺术作品。现代文明和古代希腊文明一样,也是一种发问的文明;但是它尚未找到堪为楷模的人的典型,哪怕是短暂的或理想的,舍此任何文明都不能形成。统治着我们的那些庞然大物仍在黑暗中摸索,似乎尚未想到一个伟大文明的主要目标不仅仅是力量,而且也是对人之所待的一种清晰的意识,这曾是被奴役的雅典的不可战胜的灵魂,它让亚洲沙漠中的亚历山大不得安宁:“雅典啊,为了无愧于你们所受到的赞美,你们要遭受多少苦难啊!”现代人是所有那些试图共同造就现代人的人;思想不知有弱小的民族,思想只知有友爱的民族。希腊,还有法国,只有在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伟大的时候才更为伟大,而一个隐而不彰的希腊栖息在所有西方人的心底。我们都是思想的古老民族,我们不应该躲进我们的过去,我们应该创造未来,这是我们的过去对我们的要求。在这原子时代开始的时候,人又一次需要受到思想的培养。整个西方青年都需要记住,当人第一次受到思想的培养时,他是用长矛阻止了泽尔士并为思想服务的。代表们问我法国青年的座右铭是什么,我回答他们是“文化和勇气”。让它也能成为我们共同的座右铭吧,因为我是从你们这里得到它的。

在这希腊自觉地寻求其命运和真实的时候,你们比我更有责任把它给予世界。

因为文化不靠继承,文化靠的是争取。而且文化的争取有许多种方式,其中每一种都与孕育它的人相像。从此,希腊的语言是说给人民听的;这个星期,雅典卫城的形象将受到比两千年间还要多的观众瞻仰。这千百万人听见这语言,与昔日罗马的高级教士和凡尔赛的贵族老爷听见这语言是不同的;这千百万人也许会听得充分完全,倘若希腊人民从中认出它最深刻的稳定性,倘若业已消亡的最伟大的城邦中还回荡着活着的民族的声音。

我说的是活着的希腊民族,我说的是这个人民,雅典卫城首先向着它说话,而它则将其绵绵不断地在西方传布的精神体现奉献给它的未来,这些体现是得尔福的普罗米修斯世界和雅典的奥林匹斯世界,拜占庭的基督世界,总之,经过了那么多年的狂热崇拜,如今只剩下对自由的狂热崇拜。

然而,这个“在痛苦中依然热爱生活”的人民,它既是向着圣索菲亚大教堂歌唱的人民,又是一边倾听俄狄浦斯的喊叫一边在山脚下兴奋激动,将要穿越世纪的人民。自由的人民,就是使抵抗成为悠久传统的人民,就是其现代历史成为一场无穷尽的独立战争史的人民,这是唯一的人民,它欢庆“不”的节日。这昨日之“不”乃是米索隆基之“不”,索罗莫斯之“不”在我国,则是戴高乐将军之“不”,也是我们的“不”。世界没有忘记它最初是安提戈涅的“不”,是普罗米修斯的“不”。当希腊抵抗运动的最后一位战死者紧靠在他将度过第一个死亡之夜的土地上时,他是倒在这样的土地上,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一天的夜里,在那些为死去的萨拉米人守灵然后注视着我们的星辰的照耀下,人类之最崇高、最古老的挑战诞生了。

我们是在为了同样的事业而抛洒的同样的鲜血中认识同样的真理的,那时候,自由的希腊人和自由的法国人在埃及战役中并肩战斗;那时候,我的游击队员用手帕做成小小的希腊国旗来纪念你们的胜利;那时候,你们的山村为了巴黎的解放而响起钟声。在所有的思想价值中,最富有成果者产生于团结和勇气。

它写在雅典卫城的每一块石头上。“外邦人啊,到拉栖第梦去说,仆倒在此地的那些人是根据拉栖第梦的法律而死的……”今夜的灯光啊,去向世界说,德摩比利呼唤萨拉米,止于雅典卫城,只要人们没有忘记它。愿世界不要忘记,在雅典女神节,往昔和昨日之死者的庄严队伍在夜间布下隆重的岗哨,向我们发出无声的启示,这启示第一次与东方最古老的咒语合为一体:“倘若此夜乃命运之夜,那就祝福它吧,直到黎明来临!”

(景文 译)

注释:

泽尔士: 指泽尔士一世,古波斯帝国国王,大流士一世之子。公元前480年,率舰队远征希腊,德摩比利陆战获胜,萨拉米海战大败,仓皇溃退。

圣索菲亚大教堂: 拜占庭的著名大教堂,献给“神的智慧”。

米索隆基: 希腊城市,以19世纪初抵抗土耳其的侵略而著称。

索罗莫斯(1798—1857): 希腊人,所作《自由颂》成为希腊国歌。

【赏析】

古希腊文化是人类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全世界,尤其是欧洲文化的发展有重大影响。众所周知,两希文明(希腊和希伯来)是西方文明的源头。而希腊文明则以它最可景仰的历史、经济、政治、文化和科技等诸多方面的灿烂成果照亮了西方的蒙昧。具有永恒魅力的神话、不朽的《荷马史诗》等是现代西方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头。古希腊的哲学和史学在人类思想发展史上也占有崇高的地位,为后世各个流派的哲学家提供了极为丰富的思想源泉。政治上的民主、平等和自由的理念也成为西方世界的楷模。

马尔罗的这篇演说稿《希腊礼赞》,就是以“希腊的光荣”为主题,热情洋溢地称颂了希腊、雅典几千年的文明给西方社会带来的进步,称它是“世界第一个文明”。他认为,将“文化——艺术和思想的创造物之总和”“作为一种培养人的重要途径”,“这样做的光荣属于希腊”。希腊“发现了正义和自由”,“创造了艺术和思想的独立”,“第一次让四千年来到处匍伏在地的人面对他的神站立起来”。其中雅典是作者最为推崇的城邦,是最著名、最幸福的城邦,而雅典的统治者之一伯里克利则是作者最为欣赏的政治家,是希腊所造就的“前所未有的一种人”。在伯里克利当政期间,雅典不仅在经济、政治、文化方面臻于极盛,更成为左右整个希腊局势的政治中心和古希腊主要的文化中心。在他的领导下,雅典进行了奴隶制内部改革,使得权力从贵族议会移交给公民大会、民众法庭和五百人议事会。从此,雅典的民主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自由和民主”成为雅典的象征。这正是马尔罗所欣赏和推崇的,也是他这次演讲所最想传达给听众的希腊精神。

进入20世纪之后,法国经历了社会安定繁荣的“美好时代”。不久,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浩劫使得和平的生活丧失殆尽,物质文明荡然无存,人道主义理想瓦解破灭。人们对社会发展的方向感到彷徨和疑惑,对人生的价值感到悲观和失望。法国各类政党和群众组织在亡国之后,都开始了积极的活动。其中戴高乐将军在伦敦竖起“自由法国”的大旗,并最终于1944年解放巴黎。作为一位有着强烈民族主义思想的戴高乐派成员,当马尔罗意识到雅典传统的“自由和民主”在法国遭到的威胁时,他便十分强调这种文化传统所能给人们,尤其是法国的年轻人们带来的精神力量。他鼓励青年一代,不应该躲到法国的过去中去,而应该勇敢地创造未来。当一个新的时代开始的时候,人们又一次需要“受到思想的培养”。这种“思想的培养”不单单是指继承古老的传统,更重要的还在于争取美好的未来。法国的青年人要唤醒埋藏在希腊人、法国人甚至整个西方人心底的希腊精神,去传播真正的“自由和民主”。这光耀千古的希腊文明,需要现在活着的民族使用鲜活的语言和积极的行动,去发扬光大。为自由和民主而战,用团结和勇气保卫自己的家园,这是希腊、法国和全人类共同的目标。

马尔罗的演说饱含深情,鲜明地体现出作家对文明、自由、民主的热爱,以及为之奋斗的坚定信念。全文洋溢着澎湃的激情,同时也具有理性的克制与精确。

(王 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