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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糊涂、雌雄难辨的断猿哀鸣

徐渭(1521—1593),不但是文学家、书画家,也是明代中后期的戏曲家,其杂剧《四声猿》堪称明代杂剧的代表作。《四声猿》包括《翠乡梦》《雌木兰》《女状元》《渔阳弄》四部杂剧,其中,尤以《雌木兰》影响最大。但是,《雌木兰》的主旨究竟为何,几种颇为流行的观点,却是难以自圆其说。倘若是歌颂木兰代父从军的爱国思想,何以不着重描写其金戈铁马、驰骋疆场奋勇杀敌的情景,而只是“木冲出擒介”这寥寥五字便一笔带过?倘若“立地撑天,说什么男儿汉”是全剧的主旨所在,亦即巾帼英雄的颂歌,何以剧中未曾鲜明对比男女智勇天壤之别、元帅对木兰也仅有“像似中用”的一句模棱两可的评语?而且,“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峡猿啼夜,声寒神泣。三声亦足使人堕泪,何况益之四声!而该剧是在主人公高官厚禄与燕尔新婚的喜庆交加中落下帷幕的,论者因此而称之为喜剧。既然如此,又何谈断肠猿鸣而成为四声中的一声?其实,剧中结末两句“世间事多少糊涂,院本打雌雄不辨”,才是画龙点睛之笔。《雌木兰》就是世事糊涂、雌雄难辨的断猿哀鸣。

首先,《雌木兰》的关键词是“雌雄难辨”。

作品本身才是作者的真正名片。《雌木兰》的主旨,应该主要从剧中探寻。仅只两出戏,其实关键词就是“雌雄难辨”四字。第一出,是写木兰准备以雌装雄亦即女扮男装代父从军的困难。黑山贼首豹子皮的造反称王、可汗征兵,“卷卷有俺家爷的名字”,而父亲年迈、弟妹幼小的现实,构成了以雌装雄的特定环境,突出其女扮男装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有些小气力、有些小聪明、读过书、学过些武艺,则是其女扮男装代父从军的可能性。而她放大脚、换军衣、演习刀枪箭,骑驴跨马,则是其代父从军可能性的证明,而并非仅仅是增加戏剧的动作性,虽然戏曲乃动作艺术。这些,作者写的极为简洁明了,毫不拖泥带水。并无只言片语夸大其词,并未对其渲染美化。不像明代话本小说抑或后世同类题材戏曲,非要将木兰一类女扮男装者写成超人英雄,诸如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云云,而是“小”气力,“小”聪明,知书也只是“读过”,会武艺也只是“学过些”,因为作者意图不在于此,而是强调木兰女扮男装之难。其父名为“花弧”,正应古时生男则门前悬弓之习,已露重男之意;他有女木兰之后,又生女名“木难”,不无灾难之嫌,故其子名“咬儿”,不是谐音“要儿”即是“咬住儿子不放松”,重男轻女之意,无须明言,所以木兰上述准备只能瞒着父母进行,此是以雌装雄之难也。其父“急得要上吊”,却未曾想到让女儿以雌扮雄,正是难能之事的有力证明。而且,即使父母见到木兰女装男装之后,惊、怪之余,勉强表示了“去倒去得”,也还有更大的困难:“便去啊,你又是个女孩儿。千乡万里,同行搭伴,朝餐暮宿,你保得不露出那话儿吗?这成什么勾当!”这里,木兰父母既不是对女儿即将面临刀光剑影、出生入死、性命安危的牵肠挂肚,也不是亲生骨肉即将天南海北不知何时重聚的满怀忧愁,而是把唯恐暴露女性做为最大担心,引导观众也着眼于此,因为这正是作者有意设置的突出戏曲悬念,第一出的“戏”均是由此生发。尽管木兰有“娘!你尽放心!还你一个闺女儿回来”的安慰和宽勉,似乎是从容镇定、成竹在胸、颇为自信,但是,这毕竟是“未来时”之事,读者和观众不可能不为木兰悬悬在心,因为与之同行的两个男军,一见之下,就曾私下交头接耳:“这花弧倒生得好个模样儿!”即使在从军的路上,木兰的担心也不可能不有所流露:“不怕他鸳鸯作对求姻眷,只愁这水火熬煎。”木兰总不能老是忍受水火煎熬而不大小便!这才是木兰以雌扮雄的最大困难。这并非粗鄙庸俗,而是客观存在难以克服的生活现实。第一出,作者突出的仅是“以雌扮雄之难”的“难”字。

第二出,叙演木兰以雌扮雄,大获成功,衣锦还乡。以情理推论,倘若是作者意在歌颂木兰的爱国精神抑或与之紧密联系的民族思想,理应描写黑山贼造反作乱称王称霸因而祸国殃民、烧杀抢掠的滔天罪行,或许将其再与朝廷内部主战主降的忠奸斗争,错杂交织,突出木兰奋勇杀敌、忠心报国的不屈不挠、机智勇敢、既忠君又爱民的可贵品质;徐渭所处的明代中后期,东南沿海一带的抗击倭寇的斗争,曾在胡宗宪幕府为书记的徐渭也曾参与其事;西北俺答的骚扰掳掠,徐渭也曾身临前线,有过不少诗文记载,何以并未如此描写?即使写到木兰的武艺,元帅辛平也只是寥寥几句念白:“向日新到有三千好汉,俺点名试他武艺。有一个花弧,像似中用。”毫无夸饰,且是不无疑惑。全没宋元明话本小说中,说书人赞颂英雄豪杰武艺超群、打擂比武、斩将搴旗、勇夺先锋之类的大肆渲染。即使与贼首豹子皮的对面交锋,应该是着意描写木兰英勇善战、忠贞不屈、智勇双全的重场戏,如果作者意在歌颂木兰的爱国精神或者民族思想,意在歌颂木兰的巾帼英雄,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典型场面,然而剧中于元帅命令军中放炮之后,却只有以下寥寥十多個字:

(净扮贼首三出战)(木冲出擒介)(外)就收兵回去!

本是一场惊天动地、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的激烈战斗,何以竟是如此简洁,一笔带过?从全剧以及现实生活看,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应是三个阶段:从军前,从军中,从军后。倘若意在表现木兰的爱国精神、巾帼英雄,理应把叙演的重点放在第二个阶段,然而因为作者意不在此,即使写第二个阶段,也是意欲说明木兰的以雌扮雄,军中元帅、将士乃至朝廷全都男女未辨。木兰一到军营,元帅就将其视为均是男子的“三千好汉”中的一员;他上奏朝廷的捷报中说“贼首豹子皮,的系军人花弧临阵亲擒”;木兰奉旨还乡暂休时,他前来告别,说“匆忙中我也不得遣贺序别”,证明元帅始终雌雄未辨。而朝廷圣旨说“花弧可授尚书郎”,也说明皇帝是雌雄未辨。木兰从军之后之事,不止写了这些,还有颇为具体生动的细节。亦即作者有意叙写了与木兰在战场上共同生活十二年的两个军士,他们在与木兰一同回乡的路上,突然提出了“想起花大哥,真稀罕!拉溺也不教人见”的疑问,却又自作聪明地以“这才是贵相哩”作了回答。甚至当木兰情不自禁地予以暗示其自己性别时,这两个军士还仍是糊里糊涂:

(木唱)“我花弧有什么稀罕?稀罕的还有一件!(白)俺家紧隔壁那庙儿里,(唱)泥塑一金刚,忽变作嫦娥面。(二军)有这等事?(木唱)你不信到家时,我引你去看。

意在说明即使是战友将士,对其也是雌雄难辨。按说,木兰代父从军一十二年,凯旋回乡,与父母弟妹久别重逢,该是百感交集,千言万语。但是,木兰换回女装之后,首先对父母说明的则是“我紧牢栓,几年夜雨梨花馆,交还你依旧春风豆蔻函,怎肯辱爷娘面”。这恰是与其别家临行时所说“娘!你尽放心!还你一个闺女儿回来”的照应,是她以雌扮雄大获成功的再次突出。

仅有的两出戏,第一出,叙演以雌扮雄之难;第二出,叙演上至朝廷、下到军士全都不辨雌雄。这究竟是为什么?作者让女主人公木兰自己以最后一支唱曲《尾》总结道:“我做女儿则十七岁,做男儿倒十二年。经过了万千瞧,那一个解雌雄辨。方信道辨雌雄的不靠眼。”成千上万之人,包括元帅以及疆场同生死共患难的将士,经过十多年的眼看,却仍是不辨雌雄,乃是因为辨别雌雄需要靠心,而不是仅仅靠眼。这就是木兰的结论。辨别男女,分辨雌雄,看似轻而易举之事,但是并非如此简单。而世间之事,较之辨别雌雄,分辨男女,当然更为复杂错综,其难度则可想而知。因此作者于全剧收煞时说道:“世间事多少糊涂,院本打雌雄不辨。”这就是作者的结论,以画龙点睛之笔道出了剧之主旨。意谓我徐渭的《雌木兰》杂剧,是个雌雄难辨的故事,而人世之间这类糊涂不明的事情竟然比比皆是。剧名特将“雌”字置于“木兰”之首,其实亦是为此。戏曲贵在创新,情节关目新奇,才易于创新。李贽评《琵琶记》时说过:“如剪头发这样题目,真是无中生有,妙绝千古。故作出多少好文字来。有好题目,自有好文字也。”代父从军,未必新奇;代者“雌”木兰,则新奇可传。雌雄能辨,司空见惯;雌雄难辨,则新奇可传。

再者,《雌木兰》的本事是“安能辨我是雌雄”。

徐渭洵是奇人,其《四声猿》确乎奇剧。而《雌木兰》奇在哪里?就是“雌雄难辨”。其实,《雌木兰》的本事就是源于民间广泛流传的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以及北朝乐府民歌《木兰辞》中所写。《木兰辞》中,细腻铺叙了木兰准备代父从军的过程,而对从军中的战斗,仅用“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四句加以概括。而对归来之后,改换女装的喜悦,伙伴们“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的惊惶表现,却写得生动具体,并且于诗末还特地强调“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说得十分明白,突出的正是“安能辨我是雄雌”。徐渭有感于“雌雄难辨”四字,而作《雌木兰》,主旨亦是尽在于此。

同时,徐渭耳闻目睹的雌雄难辨的糊涂事甚多。

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的故事,蕴涵深厚,可以表现多种不同的主旨,诸如歌颂爱国精神、歌颂忠孝两全的品德、歌颂压倒须眉的巾帼英雄等等。而徐渭为何偏偏独辟蹊径,却要告诉观众和读者,世间雌雄难辨的糊涂之事甚多?因为他在写作此剧之前,亲身经历、耳闻目睹的雌雄难辨的糊涂之事,也是甚多。《雌木兰》也是徐渭人生体验的概括,悲剧人生的总结。

譬如,对严嵩之评价。严嵩之所以由进士、庶吉士、编修、侍讲、国子祭酒这类清寒文职官员,飞黄腾达,扶摇直上,于嘉靖年间先后任职礼部右侍郎、吏部左侍郎、礼部尚书、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太子少傅、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权倾当朝二十年,并非才略过人,而是一心媚上,取悦嘉靖,迎合帝意;阴谋陷害排挤大臣,网罗亲信,结为死党;杀害异己,弹劾严嵩及其儿子严世蕃者,不是遭贬,就是被杀。后来,严世蕃处死,严嵩削职为民。他窃政二十年,流毒天下,世人咸指目为奸臣,《明史》也将其置入“奸臣传”中。

但是,在抗击倭寇侵扰斗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浙江总督胡宗宪,也是以迎合嘉靖和奸相严嵩而保持高官厚禄的。其时在胡宗宪幕府为书记的徐渭,就曾经代替胡宗宪写过对严嵩阿谀奉迎、歌功颂德的文章。即如《代贺严公生日启》,称颂严嵩,“四海具瞻,万邦为宪”“兼齿德爵”“弼亮四世”,将其比为历史上的贤相姜尚、伊尹,一再表示自己“感恩图以报恩”,阿谀奉迎,极为肉麻。而且,此类手笔,并非仅只一二。尽管这是为人捉刀代笔,其中不免违心之言,难言之隐,但是,毕竟出自徐渭笔下。然而,在徐渭《四声猿》的《渔阳弄》中,论者公认,祢衡所怒骂的奸相曹操,就是影射严嵩。作者借击鼓骂曹情节,把封建权奸狠毒伪善、狡诈奸险、祸国殃民、草菅人命的滔天罪行,揭露的淋漓尽致,满腔愤懑之气,确乎使“奸雄胆裂”。较之《代贺严公生日启》中对严嵩的歌功颂德不遗余力,简直判若两人。而且,即使在《渔阳弄》中,当祢衡与为之送行的判官即将分别时,对奸相那般怒骂不已的祢衡,竟然提出“大包容饶了曹瞒罢”,却将自己对奸相的切齿痛恨大打了折扣。徐渭生平中,以及在《渔阳弄》杂剧的前后,对待奸相态度的变化,只能说明,他对严嵩之认识,有过转变,有过清醒评价,也有过一时难辨的糊涂之时。

再譬如徐渭对自己为胡宗宪幕府书记之事的认识。胡宗宪之所以成为威震东南的军政大臣,与其数次上书上表、迎合嘉靖追求长生的欲望,与其交接逢迎权相严嵩集团都大有关系,但是,其间他在福建浙江等东南沿海抗击倭寇的斗争中,确实也立下了汗马功劳。而正是胡宗宪任职浙江总督期间,屡试未果怀才不遇的徐渭,被胡宗宪招为幕府书记而且礼遇非常,所以,后来胡宗宪的被捕以及终于瘐死狱中,对于徐渭的打击也极其惨重,甚至曾经自杀。徐渭所作诗歌,也流露过悔恨交加的心情。这也就是说,徐渭对自己任职胡府书记,既有知遇之感,又有悔恨之情,也有是非难辨、糊涂之时。

再譬如被骗而入赘王氏之事。据其《畸谱》载,徐渭三十九岁时,“徙师子街。夏,入赘杭之王,劣甚。始被诒而误,秋,绝之,至今恨不已”。亦即在婚姻之类事中,徐渭也有真假难辨、糊涂之时。

又譬如沈炼之死。沈炼是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被严党杀害。然而殺害沈炼的借口,却是诬陷他是白莲教的指挥。权奸为何硬将沈炼诬为白莲教指挥而非要置于死地而后快?世人对权奸的别有用心是否雌雄能辨、黑白不分?世人对于沈炼的忠贞不屈、嫉恶如仇是否还有糊涂认识?徐渭《哀四子诗》之三《沈参军青霞》中说“截身东市头,名成死谁顾!”《锦衣篇答赠钱君德夫》中说“古来学道知者希,今也谁论是与非……君不见,沈锦衣!”《短褐篇送沈子叔成出塞》云:“君不杀人人杀君,青天飒然白日昏。”为什么沈炼惨遭弃市之刑以后,看似英名已成,作者为何发出“死谁顾”的痛苦呼号?为什么徐渭谆谆告诫沈炼之子,你不要幼稚,当年你父没有杀人却是有人要杀他,如今你不杀人也会有人要杀你,因为这是“青天飒然白日昏”是非不清、暗无天日的年代。沈锦衣的惨死,证明这是“今也谁论是与非”的时期。既然如今是雌雄难辨、是非不明、稀里糊涂的时期,徐渭焉能不断肠哀鸣!

不过,徐渭洵是奇人,《雌木兰》的是奇剧。因为以悲写悲,能以见悲,这是常法;而以喜写悲,喜中含悲,悲尤深刻。日本电影《绝唱》,叙演与死去爱人举行结婚典礼之事。虽然,一切礼仪都是喜庆的结婚仪式,但是婚礼越进行,悲剧气氛越浓烈。《雌木兰》对于观众和读者,诚然喜剧,但是对于作者,看到上至皇帝、元帅,下至将士,竟然全都雌雄难辨,联想到自己亲身经历、耳闻目睹的雌雄难辨、是非不明、糊涂难晓的社会现实,也就越发悲愤。正当明代中后期,嘉靖长期不理朝政,宦官当权,奸相专制,吏治腐败,秩序混乱,是非颠倒,阴阳难辨,剧中即使没有着眼爱国精神、巾帼不凡,但对黑暗现实的揭露,对自己人生悲剧的总结,其思想价值又岂可小觑!

(作者单位: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