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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摩诘居士:实有其人?(上)

在中国,佛教经典里人们熟知、影响巨大的有《金刚经》《法华经》《华严经》《涅槃经》等大乘经。《维摩诘经》

(简称《维摩经》)

属于同一类重要的大乘经,它特别对中国居士佛教的发展、对中国文化包括文学艺术发挥了十分重大的影响。法国著名汉学家戴密微曾指出:

《维摩诘经》无疑是少数在印度佛教中占有重要地位,而又完全融入中国文化遗产的佛典之一。

(《中国的维摩》)

《世说新语》是所谓描写晋宋名士的百科全书。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写了二十多位僧人,写他们和名士的交往。在这部书之前,文献里有关僧人活动的记载很少。研究佛教流传中国早期情形,特别是对于文化领域的影响,这部书是少数弥足珍贵的资料之一。其中有一段文字生动地记述了东晋名僧支遁

(314—366)

宣讲《维摩经》的盛况:

支道林、许椽诸人共在会稽王齐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忭舞。但共嗟味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

(《世说新语笺疏·文学第四》)

会稽王即后来的简文帝司马昱

(320—372)

,许椽指当时的著名名士许询。在文学史上他和孙绰并称,是所谓“玄言诗”写作的代表人物。东晋还是佛教在中国刚刚兴盛起来的时候。古时候佛教法会讲经,高座上两个人对坐:一位是“法师

(导师)

”,是宣讲的主角;另一位叫“都讲”,辅助唱经。这段记载是说,在法会上名僧支遁讲《维摩经》,由名士许询担任都讲,得到“众人”即僧、俗听众的热烈欢迎。最后一句说“不辩其理之所在”,表明当时大多数人对所讲《维摩经》的义理还不能真正理解——因为这还是佛教初传的时候。稍后历史上著名的学僧僧肇

(384—414)

乃是中国佛教著名译师鸠摩罗什的上首弟子,杰出的佛教思想家,对中国佛教理论建设做出过巨大贡献。钱钟书先生曾说:

我国释子阐明彼法,义理密察而文字雅驯当自肇始。

(《管锥编》第四册)

据《高僧传》记载,僧肇年轻时读老子《道德经》,慨叹说:“美则美矣,然其栖神明累之方,犹未尽善。”后来读了《维摩经》,欢喜顶受,披寻玩味,才明白佛法之高妙,信服出家了。再后来,晋宋之际的谢灵运

(385—433)

,是著名诗人,又精研佛理,他是历史上第一位显示佛教影响文学创作实绩的大作家。他曾写《维摩诘赞》,抒写对维摩诘的倾慕、赞叹,也是历史上最初写作这一题材的作品的人。这些都是在中国佛教早期发展中《维摩诘经》广泛流传并发挥影响的典型例子。

全部佛教经典划分为经、律、论“三藏”

(“藏”本来是容器、笼子、谷仓的意思,取其包容所有之意,引申称经典集合为“藏”)

:佛说“经”,菩萨造“论”,“律”是佛陀在世时对僧团中人“随犯随制”制定的戒条。所以“经”的名目一般作《佛说……经》。但是《维摩经》现存的三个汉语译本

(文献记载后汉严佛调译有所谓“古译”一卷本《古维摩经》和另外两种译本,总括起来就是所谓“六译三存”)

,即三国时期吴支谦译本,却题名《维摩诘说不思议法门经》;姚秦鸠摩罗什译本,题名《维摩诘所说经》;唐代玄奘再加重译,名《说无垢称经》

(“维摩诘”意译作“净名”,玄奘把他译作“无垢称”)

。前两种译本的题目直接标明不是佛“说”而是“维摩诘”“说”。这在全部佛教的“经”里面是很特殊的。这实则也题示了这部经的独特内容和性质。

《维摩诘经》里的维摩诘

(简称“维摩”)

是位居士。佛陀创建佛教,其信仰者有“四众”:出家的比丘

(僧)

、比丘尼

(尼)

和在家的优婆塞

(男性居士)

、优婆夷

(女性居士)

。前两者构成僧团;后两者是僧团的外护,是供养僧团的。虽然“四众”都是佛教信徒,但要成就佛果首先要出家。佛教的“三宝”里出家的“僧”與“佛”“法”被并列为一“宝”,地位当然比在家信徒更为优胜。不过《维摩经》里所描写的维摩诘居士却是:

尔时毗耶离大城中有长者,名维摩诘,已曾供养无量诸佛,深植善本,得无生忍

(诸法实相不生不灭,为无生法,安住此法即得“无生法忍”,简称“无生忍”)

;辩才无碍,游戏神通……虽处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

(断绝淫欲的清净行为)

;现

(示现)

有眷属,常乐远离;虽服宝饰,而以相好严身;虽复饮食,而以禅悦

(入于禅定的愉悦心态)

为味;若至博弈戏处,辄以度人;受诸异道,不毁正信;虽明世典,常乐佛法;一切见敬,为供养中最……入讲论处,导以大乘;入诸学堂,诱开童蒙;入诸淫舍,示欲之过;入诸酒肆,能立其志……

就是说,这个人是位居士,过着平常人的世俗生活,享受家室之娱,行为放达,游戏人间,极尽富贵荣华、饮食声色,但是却又信仰坚定,修养极高,精神上、观念上都已掌握佛法真谛,各方面都绝不次于出家人。他是一位“菩萨”。“菩萨”的意义下面再作解释。

《维摩经》和一般佛经一样,也是以“如是我闻”

(古译作“闻如是”)

开篇。当初佛陀寂灭,众弟子结集佛说,由弟子中“多闻第一”的阿难追忆佛陀生前教诲,开头就说一句“如是我闻”,接着追忆佛陀当初曾经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对什么人说法。这就是佛说法的时、地、人因缘。接下来追忆佛陀所说教法内容。具体到《维摩经》,第一品《佛国品》的开头部分,说佛在毗耶离城

(今天印度比哈尔邦首府巴特那的北)

庵罗树园向众比丘、菩萨、天

(天神)

、人说法,时有五百长者子宝积说偈赞佛,表示“愿闻得佛国土清净”;进而又请问“菩萨净土之行”,表示立志建设佛国土;佛陀为此说了“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强调信仰者内心修养对于成佛、往生净土起决定作用。接着第二《方便品》,主角维摩詰出场,开始就是前面引述的那一段介绍。表明这个人虽然是在家人,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践履上都体现大乘菩萨的理想人格。他“以无量方便饶益众生,其以方便,现身有疾”,即“示现”有病,借机说法。第三《弟子品》、第四《菩萨品》,讲佛陀心怀慈愍,分别命他的十大弟子和另外四位菩萨前往维摩诘处“问疾”,而这些人却一一推托,各自追忆以前和维摩诘交往中受到讥弹的往事。这一部分通过往昔维摩诘和佛弟子等人的对话,简明、精彩地阐述了大乘基本教理:如说“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不断烦恼而入涅槃”;“诸法毕竟不生不灭,是无常义”;“无利无功德,是为出家”;“一切众生,即菩萨相”等等。如果把《维摩经》看作三幕戏剧,这可算作是第一幕。第五《文殊师利问疾品》,叙述佛陀命文殊师利前往“问疾”,文殊师利毅然承担起这一任务,诸菩萨、大弟子、释、梵、天王等千百天、人随同,一起进入毗耶离大城;其时维摩诘“以神力空其室内,除去所有及诸侍者,唯置一床,以疾而卧”;他与文殊师利对论,说从爱

(贪爱,执着)

则我病

(指根本烦恼:贪、嗔、痴)

生;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除众生病,则需断病本,病本就是有攀缘,必须“断除客尘烦恼

(非净心所有,故为‘客’;污染心性,故为‘尘’;形容烦恼)

”,等等。接着,第六《不思议品》,在维摩诘和文殊师利对论中,同行的舍利弗

(佛弟子,智慧第一)

久立思坐,维摩诘显示神通,向东方须弥灯王佛借来三万二千狮子宝座,展示佛法不可思议的大小相容、久暂互摄的力用。再以下第七《观众生品》、第八《佛道品》、第九《入不二法门品》、第十《香积佛品》,文殊师利和维摩诘进一步展开论辩:维摩诘在对谈中广说佛法,深入地讲解诸法实无所得、众生实无自性、一切法无言无说的“不二法门”、因果有报等大乘基本教理。这可算是三幕戏剧的第二幕。第十一《菩萨行品》、第十二《阿佛品》、第十三《法供养品》,场景再次转换:维摩诘又以神通力,把诸大众及狮子座置诸掌内,带往诣庵罗树园,再闻佛说法;佛广说诸佛功德及解脱法门,并告舍利弗“有国名妙喜,佛号无动,是维摩诘于彼国没而来生此”,即是说维摩诘本来是妙喜国的无动如来示现此世;维摩诘亦显示神通,不起于座,以其右手断取妙喜世界,置于此土;接着佛告释提桓因

(天帝释)

此经功德,“诸佛菩提皆从是生”,信解、受持此不可思议解脱法门并依之而行,即是依法供养如来;然后指出,过去无量阿僧祇劫前有药王如来,受转轮圣王宝盖及其眷属供养,王有千子,一子名月盖,勤行精进,从药王如来秉受“法供养”,得成正觉。佛说宝盖即今宝炎如来,千子即今贤劫中千佛,月盖即前世释迦。这可算是三幕戏剧的第三幕。最后第十四《嘱累品》,是本经的流通分

(佛教教学传统上按“科判”讲解、理解佛经,即由本及末、条分缕析,分出层次,划分段落。总体上每部经典按三分法分为三部分,即序分,正宗分,流通分;然后再一层层继续划分出层次)

,佛陀劝嘱众人奉行、流通这部经典。

这是《维摩经》的大概内容。

作为大乘菩萨的维摩诘居士

佛教里的“大乘”相对于“小乘”而言。佛陀生前组建教团,教化弟子,到他寂灭后百余年间,这在佛教史上称为“原始佛教”时期;由于弟子们对于传世佛陀言教

(主要是关于戒律)

理解不同,解释上发生分歧,陆续分化为二十个左右派别,是为“部派佛教”时期;至公元纪元前后,主要是由教内下层僧众发展出具有进步意义的教理体系,造成有声势的运动。这派人称自己一派为“大乘”,意思是大车子,能够把无量众生超度到涅槃彼岸;而贬低坚持“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教理的为“小乘”,即指斥他们只能自度,不能度人,比拟如小车子。大乘佛教不断结集出新的经典

(当初佛陀教导弟子和信众依靠口耳相传。他寂灭后,弟子辑录、整理他的教法,据考今传《阿含经》基本保存了佛陀本人教法的原貌。后世各派弟子按自己一派观点不断结集新的经典)

,这是即“大乘经”。大乘教理和小乘教理的根本区别在前者主张我、法两空,而小乘只讲人我空;大乘张扬“自度度人”的菩萨思想与实践,小乘则追求自我解脱,成就涅槃佛果。两种教理体系后来各有发展,各有丰富的内容,此不具述。

大乘运动又分化为不同的派别,也就结集出内容大有不同大乘经。最早形成的,阐述大乘基本教理的是《般若经》。这是篇幅大小不同的庞大的经群,是讲述大乘“万法皆空”的根本教理的。在中国广泛流通的《金刚经》可看作是它的提纲。接着陆续结集出后世造成巨大影响的《华严经》《法华经》《阿弥陀经》《涅槃经》等,它们从不同侧面发挥了大乘教理体系。《维摩经》是其中主要的、重要的一部。大乘运动兴起之后,由于社会经济发展,信仰佛教的富有资财的在家信徒即居士阶层强大起来,早期佛经里多提到“长者”,就是这一阶层的代表人物。他们具有新鲜、进步的思想观念。《维摩诘经》就是在居士阶层间结集起来的。

《维摩诘经》的一个核心内容是发展了反映居士阶层意识的菩萨思想。“菩萨”,全称音译“菩提萨埵”,意译“觉有情”“道众生”等。“‘菩提’是‘悟’的意思,‘萨埵’具有本质、实体、心、胎儿、勇士、有情等种种意思。如果取‘萨埵’的本质义,类似‘其本质为觉悟的人’的意思,或更接近‘佛陀’的意思。”

(平川彰《大乘佛教の本质》)

本来“菩萨”这个词,在部派佛教里是用于称呼前世历劫轮回之中的佛陀的。扩展开来,又是指一切为成佛而精进努力的人。小乘佛教修证的最高阶位是阿罗汉,汉语简称为“罗汉”,其义有三:杀贼

(杀“贼”之贼)

、应供

(应受天、人供养)

、不生

(涅槃)

,简单地说,就是从轮回中解脱出来,“自度”成佛;而大乘菩薩则不仅求“自度”,还要“度人”。菩萨立下宏愿,“一生补

(佛)

处”,只要世上有一人不得度,即永不成佛。《法华经》卷二《譬喻品》上说:

若有众生,从佛世尊闻法信受,勤修精进,求一切智、佛智、自然智、无师智、如来知见

(这些都是佛智)

,力无所畏,悯念安乐无量众生,利益天人,度脱一切,是名大乘。菩萨求此乘故,名为摩诃萨。

菩萨志愿“上求菩提,下化众生”,即要济度世上所有处在无尽轮回之中受苦众生。维摩诘居士就是这样一位大乘菩萨的理想典型。

《维摩经》精赅、深刻地论述了诸法“毕竟空”“无所缘”“无决定性”的道理。它在“以空遣法”的“空平等观”的基础上,“统万行则以权智

(随机说法的方便)

为主,树德本则以六度

(“度”,音译“波罗蜜”,为超度到生死彼岸的手段;六度指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

为根”,指示“不尽有为

(为,造作,因缘所生都属有为)

,不住无为

(无为,无因缘造作,即实相空)

”的解脱法门。作为大乘佛教的纲领性经典,它被视为“先圣之格言,弘道之弘标”

(支愍度《合维摩诘经序》)

。其中宣扬的菩萨思想,作为大乘教理的新内容,打通世间和出世间的界限,突显出大乘佛教积极入世性格的一面。中国传统社会结构建立在家族血缘关系基础之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注重孝道;中国传统思想本性又注重现实,富于理性精神。这部经典一经输入,自然容易被广泛接受和欢迎。它不仅对中国佛教的发展、对中国佛教思想理论建设发挥了重大作用,特别是它又为中国佛教的居士思想、中国的居士佛教的发展提供了典据。而在中国佛教历史上,居士阶层的地位和作用十分重要。不仅在支撑佛教生存和发展上起到重大作用,更广泛、深入地影响到思想、学术的诸多领域。

佛经里许多人物是实有其人的。例如迦叶、阿难等佛弟子;而另有不少则出于创造,如文殊菩萨、普贤菩萨等。玄奘游历五印,到吠舍厘国,后来有记载说:

伽蓝东北三里有窣堵波,是毗摩罗诘故宅基趾,多有灵异。去此不远有一神舍,其状垒砖,传云积石,即无垢称长者现疾说法之处。去此不远有窣堵波,长者子宝积之故宅也……

(《大唐西域记》卷七吠舍厘国)

这个维摩诘“遗址”把经典里所述说法坐实了。同样《法苑珠林·感通篇·胜迹部》另有记载说:

吠舍厘国属中印度

(梵云毗舍离国)

,都城颓毁,故基周七十里,少人居住。宫城周五里。宫西北六里有寺塔,是说《维摩经》处……寺东北四里许有塔,是维摩故宅基,尚多灵神。其舍垒砖,传云积石,即是说法现疾处也。于大唐显庆年中,敕使卫长史王玄策,因向印度,过净名宅,以笏量基,止有十笏,故号方丈之室也。并长者宝积宅、庵罗女宅、佛姨母入灭处,皆立表记。

(《法苑珠林》卷二九)

以上两者所述略同,都是经过实地访查的。可见当时在印度是认为维摩诘实有其人的。有关其人的传说在印度和中土都还有一些。陈寅恪在《敦煌本维摩诘经文殊师利问疾品演义跋》里曾指出,“而今大藏中有西晋竺法护译佛教大方等顶王经,一名维摩诘子问经……皆记维摩诘子事,是维摩诘实有子矣。大藏中复有隋耆那崛多译月上女经二卷……记维摩诘女月上事,是维摩诘实有女矣。又月上女经卷上云:‘其人

(指维摩诘言)

有妻,名曰无垢。’是维摩诘实有妻矣。诸如此类,皆维摩诘故事在印度本土自然演化孳乳之所至……”他又指出维摩诘故事在中土演化的情形。如隋吉藏《净名玄论》记载:

如《佛喻经》说:净名姓硕,名大仙,王氏。《别传》云:姓雷氏,父名那提,此云智基;母姓释氏,名喜,年十九嫁。父年二十三婚,至二十七,于提婆罗城内生维摩。维摩有子,字曰善思,甚有父风。佛授其记,未来作佛。别有《维摩子经》一卷,可寻之也。

陈寅恪又指出,“维摩诘故事在印度本国之起源,不可详考”,“盖当此经成书之时,佛教经典之撰著,已不尽出于出家僧侣之手,即在家居士,已有从事于编纂者”,“故知维摩诘经之作者,必为一在家居士”。從这些材料可以知道维摩故事不断踵事增华,尽出于后人的创作也。

这样,《维摩诘经》作为阐扬大乘教理、特别是居士思想的重要的大乘经,又可视为“文学创作”成果——优秀的佛教文学作品;维摩诘乃是大乘居士阶层创造的理想的居士——菩萨形象,而且这部经典及其所塑造的维摩诘居士这一典型形象又是达到相当高的艺术水准的。

构思新颖,情节生动

《维摩诘经》作为佛教文学作品,写作艺术相当卓越,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佛经,特别是“三藏”里“经”的部分,普遍地富于文学性质。有些如《譬喻经》《本生经》,还有《佛所行赞》等佛传,本身就可视为文学作品。几部著名大乘经如《法华经》《华严经》《金光明经》等故事性强,叙写生动,语言精美

(汉语译本语言精美当然包含译者的“功劳”)

,从文学创作角度看也已达到相当高的艺术水准。但如《维摩经》这样,以三个宏大的场面为背景,在生动、连续的故事情节中,以一位理想化的佛教居士的典型形象为中心,有众多性格鲜明的人物作陪衬,准确、清晰地阐扬大乘佛教居士思想的新潮流,形成兼具佛教经典和半戏剧、半小说性格的作品,在全部佛经里是绝无仅有的。因而被陈寅恪称为“佛藏中所罕见之书”。

《维摩经》开头《方便品第二》用前面引述的简括文字精彩地再现了维摩诘这一典型人物的面貌。接下来这位经典核心人物的性格伴随着故事情节进展,不断地充实和丰富。《弟子品第三》和《菩萨品第四》佛陀十大弟子、四位菩萨追忆与维摩诘交往、受其讥弹往事,已经鲜明地烘托出维摩诘头脑之睿智、思致之深刻、辨析事理的杰出能力以及性格的活泼开朗。接着佛陀命学养更为高超的文殊师利“问疾”,后者毅然决然地应命,表现得敢于担当,自信满满,与众弟子相对比,凸显出他的智慧、勇决和信心,给下面与维摩诘“对谈”、维摩诘优胜做了铺垫。描写文殊师利前往问疾一大段文字,众人跟随他浩浩荡荡地前往毗舍离大城;相对照之下,维摩诘却在空无所有的小小方丈里隐疾而卧,表现得十分沉稳安详。在接下来的对谈中,本來文殊师利的思想、能力、姿态远远高出十大弟子等众人,可是随着议论步步深入,却表明他各方面都远远不如维摩诘。这样,一层层巧妙地利用十大弟子、四位维菩萨衬托出文殊师利的伟大,而文殊师利又衬托维摩诘更加伟大。众多人物性格就这样在新颖的构思和生动的情节中展现出来,叙说极富幽默情趣,读起来令人忍俊不禁。

大乘经典普遍地富于大胆悬想的性格,《维摩经》在这一点上也体现得尤其突出。其中如“室包乾坤”“借座灯王”“天女散花”“请饭香积”“手接大千”等构想,都极其奇异不凡,又妙趣横生。例如《不思议品》里“借座灯王”一段,写文殊师利率领众人“问疾”,来到毗耶离大城维摩诘方丈:

尔时舍利弗见此室中无有床座,作是念:斯诸菩萨大弟子众,当于何坐?长者维摩诘知其意,语舍利弗言:“云何,仁者,为法来耶?求床座耶?”……尔时长者维摩诘问文殊师利言:“仁者,游于无量千万亿阿僧祇

(时间观念,表无限长的时间)

国,何等佛土有好上妙功德成就师子之座

(譬佛为人中师子,佛所坐为“师子座”)

?”文殊师利言:“居士,东方度三十六恒河沙国有世界,名须弥相,其佛号须弥灯王,今现在。彼佛身长八万四千由旬

(长度观念,指一只公牛走一天的距离)

,其师子座高八万四千由旬,严饰第一。”于是长者维摩诘现神通力,即时彼佛遣三万二千师子座,高广严净,来入维摩诘室。诸菩萨、大弟子、释、梵、四天王等昔所未见。其室广博,悉皆包容三万二千师子座,无所妨碍;于毗耶离城及阎浮提四天下,亦不迫迮,悉见如故……尔时维摩诘语舍利弗就师子座。舍利弗言:“居士,此座高广,吾不能升。”维摩诘言:“唯,舍利弗,为须弥灯王如来作礼,乃可得坐。”于是新发意

(发心,指树立信仰心)

菩萨及大弟子即为须弥灯王如来作礼,便得坐师子座。

如此奇异、夸张的描写是中国传统文学中所不见的。它们特别给后来中国志怪、传奇和章回小说创作直接提供了借鉴。

又《观众生品》里俗称“天女散花”一段:

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聞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着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尔时天女问舍利弗:“何故去华?”答曰:“此华不如法,是以去之。”天曰:“勿谓此华为不如法。所以者何?是华无所分别,仁者自生分别想耳。若于佛法出家,有所分别,为不如法;若无所分别,是则如法。观诸菩萨华不着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无能为也。结习未尽,华着身耳;结习尽者,华不着也。”

这里设一比喻说明必须除去贪爱执着的道理:因为舍利弗对于一天女所散的花心生“分别”,有所执着,不能如大乘教理“心无所住”

(没有贪爱、执着)

,因而“不如法”,所以花着身不落。舍利弗是小乘声闻弟子

(佛弟子闻佛说法而悟,即小乘教徒)

,在《维摩经》里被屡屡斥为“根败之士”、非“如来种”,“结习未尽”

(结,烦恼;习,习气)

,无可救药,所以天女散花着身不堕。后来这个新颖奇异的“天女散花”构想作为艺术题材被表现在中国的京剧、黄梅戏等戏曲和壁画、年画等艺术作品里。

上面引述“借座灯王”接下来的一段议论维摩诘方丈:

舍利弗言:“居士,未曾有也,如是小室,乃容受此高广之座,于毗耶离城无所妨碍,又于阎浮提聚落、城邑及四天下诸天、龙王、鬼神宫殿亦不迫迮。”维摩诘言:“唯,舍利弗,诸佛菩萨有解脱,名不可思议。若菩萨住是解脱者,以须弥

(又称“妙高山”,据说高八万四千由旬,按佛教宇宙观,它是包括阎浮提等四大洲的一小世界的中心)

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须弥山王本相如

(如实,如法)

故,而四天王、忉利诸天不觉不知己之所入。唯应度者乃见须弥入芥子中,是名住不思议解脱法门。又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不娆鱼鳖鼋鼍水性之属,而彼大海本相如故,诸龙、鬼神、阿修罗等不觉不知己之所入,于此众生亦无所娆。又舍利弗,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断取三千大千世界,如陶家轮着右掌中,掷过恒河沙世界之外,其中众生不觉不知己之所往,又复还置本处,都不使人有往来想,而此世界本相如故。又舍利弗,或有众生乐久住世而可度者,菩萨即延七日以为一劫,令彼众生谓之一劫,或有众生不乐久住而可度者,菩萨即促一劫以为七日,令彼众生谓之七日……舍利弗,我今略说菩萨不可思议解脱之力。若广说者,穷劫不尽。”

这里使用一连串极尽夸诞又鲜明生动的譬喻,把宇宙万法相互涵容、大小等摄的不可思议的道理表现得形象而透彻。即使从现代科学世界观看来,这些比喻所体现的一切事物相对、相摄的关系仍是具有真理性的观念。

上面举出的这些段落,都摹写鲜明形象,富于戏剧性,把深奥教理讲得显赫而生动。再看《佛道品》里如何解释“如来种”这一概念:

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如是见无为法入正位者,终不复能生于佛法,烦恼泥中乃有众生起佛法耳;又如殖种于空,终不得生,粪壤之地,乃能滋茂,如是入无为正位者,不生佛法;起于我见如须弥山,犹能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生佛法矣。是故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

小乘声闻以涅槃为正位,而大乘佛法强调住五浊恶世来实践佛法。这一段的三个譬喻,淤泥中生莲花,粪土使种子滋茂,下巨海方得宝藏,说明追求涅槃寂灭不可能得到佛法,佛法须在现实的污浊世界之中证得的道理,又具有普遍的哲理含義。

这样,《维摩经》以维摩诘这个人物为中心构造故事,充分发挥佛典的悬想性格,义理精深,情节新奇,人物性格鲜明,场面生动,引人入胜,让人赞赏。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