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嵎,字宾光,两《唐书》无传,生平事迹不详。据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知他中大中五年(851)李郜榜进士。又据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得知他与李都、崔雍、孙瑝齐名,在士子中名气很大,当时有谚曰:“欲得命通,问瑝嵎都雍。”郑嵎仅存《津阳门诗并序》(《全唐诗》卷五六七)一首,这是晚唐大量文献毁灭后幸存的硕果之一,是以李隆基与杨贵妃婚姻爱情为主线描写历史盛衰并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规模宏大的史诗,但是,长期被白居易《长恨歌》的光辉掩盖,故不为人们所熟知。其实,此诗表现了晚唐人对盛唐由盛转衰的冷静思考,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因此对这首诗进行研究也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可以作为考察李杨爱情故事演变诸文体的一个独特环节。
一
此诗属唐代诗歌与序文并存的作品。序文着眼于当下情境,交代创作此诗的背景。序曰:
津阳门者,华清宫之外阙,南局禁闱,北走京道。开成中,嵎常得群书,下帷于石瓮僧院,而甚闻宫中陈迹焉。今年冬,自虢而来,暮及山下,因解鞍谋餐,求客旅邸。而主翁年且艾,自言世事明皇,夜阑酒余,复为嵎道承平故实。翌日,于马上辄裁刻俚叟之话,为长句七言诗,凡一千四百字,成一百韵止,以门题为之目云耳。
津阳门是建筑在陕西临潼骊山北麓的华清宫宫殿群的北门,有大道直通京城长安。郑嵎登进士第之前,开成年间曾寄宿在石瓮寺读书,这石瓮寺在华清宫东面,开元中以建造华清宫余材修缮而成。宋敏求《长安志》云:“福严寺,《两京道里记》曰:在县东五里南山半腹临石瓮谷,有悬泉激石成臼,似瓮形,因以谷名石瓮寺。”读书期间,郑嵎得知华清宫中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并游览了古迹,对那段由盛转衰的辉煌又惨烈的历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中四年冬天,郑嵎从故乡虢州灵宝县出发,沿临潼过骊山而下,赴京参加进士考试。傍晚住宿在山下的一家旅店,一位年近花甲的主翁热情接待了郑嵎,老人自言曾经侍奉过玄宗皇帝,在酒席将结束的时候,老人讲起了承平盛世的往事。第二天清晨,郑嵎离开酒店,在马背上将老人讲述的故事写成这首长达100韵1400字的七言古诗。从诗序来看,此诗创作的触媒是老人讲述的特殊见闻触动了郑嵎先前石瓮寺读书的历史记忆,因而产生了昔盛今衰的感慨,加上曾经读过杜甫、白居易相关题材的诗作及大量的关于明皇与贵妃的野史,所以情不自禁要写出这段为历史烟尘掩埋了近一个世纪的故事,既为当下也为未来提供借鉴。
二
这首诗从结构上看分成三大段,开头十韵(从开头到“我自为君陈昔时”)为第一大段;中间八十二韵(从“平时亲卫号羽林”到“鸳鸯瓦碎青琉璃”)为第二大段;最后八韵(从“今我前程能几许”到结尾)为第三大段。
第一段(10韵),写郑嵎自叙在严寒的冬天,自虢而下,泥泞难行、人困马饥之时,夜宿山下酒肆,得到主翁的热情接待,主翁主动向他陈述当年的“豪盛”光景。
第二段分为八个小节:(一) (12韵)主翁回忆十五岁当玄宗羽林禁卫军士兵时,随皇帝、诸王、嫔妃们射猎渭水之滨的情景。不仅宝马装饰华丽,武器精良,而且人马杂沓,规模宏大,杀猎甚众,四处腥膻,百里之内老百姓的庄稼被践踏殆尽。写出了明皇骄矜自得只顾自己豪奢享乐而不惜民力的特点。(二) (4韵)描写每年冬天十一月在华清宫避寒时,后宫美人洗浴淫乱奢靡的情景。(三) (12韵)描写明皇因宠幸杨妃而肆意滥赏杨氏一门,导致诸杨生活腐败淫靡。如果联系作者的自注,其奢靡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段与杜甫《丽人行》和白居易《长恨歌》相关描写有继承也有新变。郑嵎的诗歌则与白诗异趣,遥承杜诗,将杨氏一门穷奢极欲的具体表现刻画出来,令人触目惊心。郑诗展现了白诗竭力淡化和省略的东西,其主题当然也随之发生转变,看了白诗或许沉迷于李、杨爱情的甜蜜遐想之中,而看了郑诗则只能拍案而起了!这是反思历史的讽喻意识的表露。(四) (16韵)描写明皇梨园宴乐的情景,将杜诗和白诗的概貌描写真切地展现出细节来。梨园仙宴,花灯璀璨,美女如云,婀娜多姿;三郎紫笛节奏清亮,如清泉流淌,迎娘歌喉婉转动听,似黄莺脆鸣,蛮儿舞姿劲健飞腾,如疾风莫测,玉奴琵琶快慢低昂,似暴雨倾盆;要是到了明皇诞辰的千秋节,那更是举国欢庆,喧阗非凡,除了音乐歌舞还有千姿百态的杂技表演,既真实再现了大唐盛世的舞乐文化空前的盛况,也表现了盛世光环掩盖下空前的奢靡与浪费。(五) (7韵)写明皇不听贤相张九龄的逆耳忠言而宠信安禄山,最终导致安史之乱爆发。言辞充满对安禄山这个野心家、阴谋家的憎恶,对贤相张九龄的敬仰和对明皇昏聩不悟的惋惜。(六) (7韵)写潼关失守之后,明皇率六军仓惶西逃,在马嵬坡突遇兵变,被迫缢杀杨贵妃,还特地点出对张九龄的奠祭,以表达明皇的悔恨心情。较白诗“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描写和杜诗“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北征》)的评论,更显历史的真实性。(七) (12韵)写收复两京之后,玄宗在返回长安途中进入华清宫,让高力士重新安葬贵妃,并通过宫殿凄凉荒芜景象的描写来表达玄宗的苍凉感慨和对贵妃的无穷思念。(八) (12韵)描写远离开元盛世的百年之后,尤其是会昌毁佛之后,华清宫遭遇的陵谷变迁,大有昔盛今衰的感慨,历史的“豪盛”与眼前的凄凉形成鲜明的对比,令人有不胜唏嘘之叹。整个第二段写主翁述说亲眼所见的华清宫中发生过的自开元盛世到经历安史之乱再到会昌毁佛之后的历史事实,引起昔盛今衰的苍凉感慨。
第三段(8韵),写作者对前途的感慨,既深感个人前途难卜,又对当下宣宗皇帝的有所作为充满期待,祝愿主翁“两逢尧年”,安慰他要颐养天年享受太平,并以杯酒话别。
三
本诗代表了郑嵎的最高水平,因为整个晚唐几乎是律诗和绝句的时代,郑嵎写作超越杜牧、李商隐甚至白居易、杜甫的七古规模体制的长篇颇能显示其气魄。单就这孤篇来看,有如下的艺术特点。
(一) 继承杜甫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讽喻唐玄宗荒淫误国的主题鲜明突出。对盛唐繁华掩盖下尖锐社会矛盾进行揭露是杜甫困守长安时期诗歌的重要主题,安史之乱前后的诗歌对明皇宠幸贵妃而恩及杨氏一门,进而宠信安禄山,最终导致盛世毁灭的悲剧,在《丽人行》《咏怀五百字》《哀江头》《北征》等诗中有深刻的表现。一方面,杜甫写的是“史”诗,他是站在维护大唐国家体制的政治立场,用政治观点来评论当代人物的是与非,所以将杨贵妃比成周幽王的宠姬褒姒、殷纣王的嬖后妲己、夏桀王的嬖妾妹喜等历史上被视为祸水的女宠;另一方面,对于杨贵妃在马嵬坡惨死后玄宗逃亡蜀郡的悲剧又予以一定的同情。诗人说:“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哀江头》)在追寻治乱的根源时,杜甫对诸杨依恃皇帝的恩宠过着奢华淫靡醉生梦死的生活又进行辛辣的讽刺,间接地也对玄宗晚年的昏聩表示谴责。白居易的《长恨歌》显然中心在“情”字上,结尾“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爱情理想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爱情遗恨是明显的证据,因此对明皇专宠贵妃并无过多指责,倒给人“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艳羡感觉,甚至将贵妃进宫的经历由“潜搜外宫”改为“一朝选在君王侧”,把公公夺取儿媳的乱伦秽行说成是名正言顺,不惜改变历史真相来对李杨爱情进行回护。对“渔阳鼙鼓动地来”“九重城阙烟尘生”的悲剧也采取简略的一笔带过的写法,并未见对杨国忠、安禄山等人的政治批判,因此白居易此诗讽喻的寓意显然掩盖于歌颂爱情的主题之下。相比之下,郑嵎的诗歌讽喻性鲜明而强烈,较杜甫更为广泛深刻全面,杜甫写的是当时历史,自然对有些还活着的当事人(像唐明皇、杨国忠等)必须采取隐晦的手法,另外,像华清宫避寒的歌舞场面杜甫没有亲身经历也只能是想象性的描写,加上历史与民间传说相结合的叠加效应,所以处于晚唐的郑嵎在占有材料方面显然更为全面,评价也更为客观。郑嵎通过亲历者的讲述,对开元盛世的斗鸡、射猎、游宴、歌舞等都进行了讽刺,如射猎渭滨,不仅规模空前,而且羽林与宫娥齐上阵,更有甚者将方圆百里之内的庄稼践踏殆尽。又如赐浴华清池温汤的描写,就不再只突出贵妃一人,而是遍及整个后宫嫔妃:泉水从雕刻的玉莲花蕊中喷射香液,可见浴池建筑的精美,漱洗时烟雾缭绕,浪花四溅,回廊深深,逶迤伸展,可见洗浴者众多,场面宏大;用犀牛角和象牙装饰的屏风杂陈罗列,绣有野凫和大雁的锦绣床褥的房间里出浴美人在嬉戏追闹,破损的玉簪和弄碎的金钿随地丢弃,真丝巾帕与五彩缨络和着化妆的剩脂残水漂浮在金光闪闪的沟渠。再如由于“上皇宽容易承事”,所以“十家三国争光辉”,导致了明皇的无节制的恩赐滥赏,尤其是杨贵妃的八姐虢国夫人,这位“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的妖媚妇人,依仗贵妃专宠和堂兄为相而为所欲为,不仅势倾朝野而且富可敌国,她为建造合欢堂而一掷万金,地板和墙壁的严密合缝甚至爬不进一只蚂蚁,可见精雕细刻何其工致!而建造的工匠竟然对五千匹锦缎的工钱嫌少嗤而不顾。在堂中特设西川节度使进贡的夜明枕,晚上放射的光芒,照亮一室,以致掩盖了银烛的光亮能使宝镜和帐帷熠熠生辉,其奢华真是无与伦比!还有宠信安禄山而不听张九龄的忠谏,竟为他在御侧特设“金鸡画障”,每坐及宴会,必令禄山坐于御座侧,赐其箕踞;又让贵妃收禄山为义子,为他举办洗礼,让宫女们以锦缎绷带行襁褓之戏,上亦呼之“禄儿”,每入宫,必先拜贵妃,然后拜上;还在亲仁里南陌为禄山建甲第,极尽奢华,不仅楼阁相连,阁道可以走马,而且篣筐簸箕釜缶之具,都是金银铸造。这些不见于杜诗和白诗中的内容,郑嵎一概如实写出,足见他讽喻范围拓展到整个历史事件的各个方面,因而更见深刻,也更为警醒。
(二) 强烈的历史意识。诗歌与历史互证本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传统,古人有所谓的“六经皆史”的说法,《诗经》存在大量根据史料创作的诗歌已经成为常识,但是到魏晋南北朝进入“文的自觉”阶段以后,诗歌渐渐脱离经学、史学的束缚,朝言情绮靡的方向发展,独抒性灵的感性空间使诗歌远离历史,偏重于抒情与想象。然而,机缘也有凑巧,到了唐代中后期,由于大量历史题材重新进入诗歌,特别是从杜甫大量写作当代历史事实的诗歌被称为“诗史”以来,不仅咏史怀古诗歌的数量大增,而且长篇叙事诗史也不断涌现,像杜甫的《北征》、白居易的《长恨歌》、元稹的《连昌宫词》、韩愈的《永贞行》、杜牧的《杜秋娘诗并序》、李商隐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郑嵎的《津阳门诗并序》等,都可以称之为一代史诗。史诗的重要内涵就是“历史意识”,即通过对古代或当代历史的书写,表达作者的史识,史识不仅仅是对历史事实的回顾与评价,而是要在征实的基础上总结历史经验,为当代提供借鉴。面对大唐开天盛世的由盛转衰这段历史,中晚唐诗人更是投注了深情而理智的目光,仅以李、杨婚姻爱情为吟咏对象的诗歌就多达几百首,其中以本文探讨的几篇规模最大,影响也最深远。如果说杜甫相关的作品书写的是当代史,属于时事评论的话,那么白居易、元稹等人的相关作品则对那段历史作了较为冷静的判断,揭示了更为本质的内涵,总结了历史的经验教训。到了郑嵎,更在历史文献与民间传说产生累积叠加效应的基础上,历史意识更为强烈集中全面深刻。他在这篇长诗中添加四十多条“自注”就是这种历史意识的表现。如果说白居易的《长恨歌》是以安史之乱前后的历史作为背景而重点突出李杨之间的所谓帝王爱情的话,那么郑嵎的《津阳门诗并序》则是以李杨婚姻爱情为主线而全面深刻地展现整个历史进程。
这些“自注”有的是关于楼阁建筑物的,如华清宫玉莲汤池,自注曰:“宫内除供奉两汤池,内外更有汤十六所。长汤每赐诸嫔御,其修广与诸汤不侔。甃以文瑶宝石,中央有玉莲捧汤泉,喷以成池。又缝缀绮绣为凫雁于水中,上时于其间泛极镂小舟以嬉游焉。”有的是关于人物故事的,如玄宗月宫偷曲的民间传说,自注曰:“叶法善引上入月宫,时已深秋,上苦凄冷,不能久留。归,于天半尚闻仙乐。及上归,且记忆其半,遂于笛中写之。会西凉都督杨敬述进《婆罗门曲》,与其声调相符,遂以月中所闻为之散序,用敬述所进曲作其腔,而名《霓裳羽衣法曲》。”这对清代《长生殿》中《游月宫》一曲影响较大。也有关于节日风俗的,如“上始以诞圣日为千秋节,每大酺会,必于勤政楼下使华夷纵观。有公孙大娘舞剑,当时号为神妙。又设连榻,令马舞其上。马衣纨绮而被铃铎,骧首奋鬣,举趾翘尾,变态动容,皆中音律。又命宫妓梳九骑仙髻,衣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为《霓裳羽衣》之类。曲终,珠翠可扫。其舞马,禄山亦将数匹以归,而私习之。……一旦于厩上闻鼓声,顿挫其舞。厩人恶之,举篲以击之。其马尚为怒未妍妙,更因奋击婉转,曲尽其态……”可见当年繁华奢靡的节日气氛,简直就是一部盛唐时代的宫廷生活简史。正是这些史实构成了《津阳门诗并序》主要内容。结尾还写到“大中五年(851),沙州民众首领张义潮以所收复的瓜、沙、鄯、河等十一州归唐”,表现了对宣宗皇帝有所作为的期待,可见他详细记录开天之际的史事目的还是对当今皇上提供借鉴。
(三) 结构严谨,语言生动凝练。本诗以行旅历程为基本构架,以与酒店老翁相遇、老翁讲述开天往事、天明与老翁离别为线索,构成首尾呼应、结构完整的叙事诗。本诗语言凝练富于艺术表现力。如描写渭滨射猎、温汤洗浴、虢国奢华、安禄山觐见、马嵬缢杀贵妃、华清宫毁坏等场面或情境,都堪称“如画”,像“枯肠渴肺忘朝饥”“渐觉春色入四肢”写饥饿感及酒力发热后四肢回暖感,“刻成玉莲喷香液,漱回烟浪深逶迤”写后宫群妃洗浴景象,“蓬莱池上望秋月,无云万里悬清辉。上皇夜半月中去,三十六宫愁不归”写明皇夜半游月宫的神幻景象,“马知舞彻下床榻,人惜曲终更羽衣”写人与马陶醉在歌舞境界中的感受,“长眉鬒发作凝血,空有君王潜涕洟”写玄宗失去爱妃的绞心痛楚,“花肤雪艳不复见,空有香囊和泪滋。銮舆却入华清宫,满山红实垂相思”写玄宗幸蜀归来物是人非的痛苦心态,“龙宫御榜高可惜,火焚牛挽临崎峗。孔雀松残赤琥珀,鸳鸯瓦碎青琉璃”写会昌毁佛后华清宫的残破景象,等等,都是形象生动并富于表现力的佳句。
郑嵎《津阳门诗并序》历代并不受重视,如杨慎《升庵诗话》认为“其(叙)事皆与杂录小说符合,然其诗警策清越不及元、白多矣”。王世贞《艺苑卮言》认为此诗“卑冗”之极,与卢仝《月蚀》的“怪俗”一样,是“俱不足法”的。翁方纲《石洲诗话》认为“只作明皇内苑事实看,不可以七古格调论之”。《读雪山房诗序例》则认为“此篇正恨其读之不响”。不可讳言,郑诗确实存在这些缺点,但总体上看,虽然其艺术性比不上杜甫的相关作品,也难以与白居易、元稹等人的相似题材诗歌比肩,但自注中记录了大量史实,讽刺的笔锋始终指向皇帝“荒淫必误国”这个核心,主旨明晰,也是其优点。另外,诗中表达晚唐人深感日落黄昏的时代悲凉,但仍真诚期待中兴的良好愿望,也值得尊重。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