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綦毋潜落第还乡
[唐]王维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
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
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
置酒长安道,同心与我违。
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
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
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关于“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
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曰:“第三段四句,是写送行和还乡,是说饯别之后,我不久也将乘船去访问你,足见两人交情的真挚。”(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页)
按:此二句语意,紧承上句“同心与我违”,主语明显是“同心”,即心心相印的朋友,指綦毋潜。因此,它是说綦毋潜就要乘船还乡,不久便可到家,而不是说“我不久也将乘船去访问你”。綦毋潜的家乡在荆南,而王维是河东人,此时在京城长安。荆南在今湖北;河东在今山西,长安在今陕西,与荆南均相距甚远。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诗人一般不会轻易地作出这样的承诺。
唐王昌龄《别刘谞》诗曰:“天地寒更雨,苍茫楚城阴。一尊广陵酒,十载衡阳心。倚仗不可料,悲欢岂易寻。相逢成远别,后会何如今。身在江海上,云连京国深。行当务功业,策马何骎骎。”刘长卿《送王端公入奏上都》诗曰:“旧国无家访,临歧亦羡归。途经百战后,客过二陵稀。秋草通征骑,寒城背落晖。行当蒙顾问,吴楚岁频饥。”高适《河西送李十七》诗曰:“边城多远别,此去莫徒然。问礼知才子,登科及少年。出门看落日,驱马向秋天。高价人争重,行当早著鞭。”韩翃《送李司直赴江西使幕》诗曰:“敛版辞汉廷,进帆归楚幕。三江城上转,九里人家泊。好酒近宜城,能诗谢康乐。雨晴西山树,日出南昌郭。竹露点衣巾,湖烟湿扃钥。主人苍玉佩,后骑黄金络。高视领八州,相期同一鹗。行当报知己,从此飞寥廓。”李益《送常曾侍御使西蕃寄题西川》诗曰:“凉王宫殿尽,芜没陇云西。今日闻君使,雄心逐鼓鼙。行当收汉垒,直可取蒲泥。旧国无由到,烦君下马题。”李端《送宋校书赴宣州幕》诗曰:“浮舟压芳草,容裔逐江春。远避看书吏,行当入幕宾。夜潮冲老树,晓雨破轻。鸳鹭多伤别,栾家德在人。”孟郊《送淡公》诗十二首其二曰:“坐爱青草上,意含沧海滨。渺渺独见水,悠悠不问人。镜浪洗手绿,剡花入心春。虽然防外触,无奈饶衣新。行当译文字,慰此吟殷勤。”张籍《送郑秀才归宁》诗曰:“桂楫彩为衣,行当令节归。夕潮迷浦远,昼雨见人稀。野芰到时熟,江鸥泊处飞。离琴一奏罷,山雨霭馀晖。”皆送别之作,而诗中“行当”云云,皆叙被送者将如何如何,其例正同,可以参看。
宿建德江
[唐]孟浩然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关于“江清月近人”
刘永济先生《唐人绝句精华》曰:“第三句写远景,野旷则似天低于树。第四句写近景,江清则觉月近于人。合观之有辽阔凄寂之感,所谓‘客愁新’也。诗家有情在景中之说,此诗是也。不可但赏其写景之工,而不见其客愁何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2页)
按:此句中的“月”,当指月亮在江中的倒影。月影在水,客船也在水,所以说“月近人”。此句在全诗中的作用,恐非加倍渲染“客愁”,而是适度消减“客愁”:有“月”与诗人相亲近,其孤寂的感觉便不至于太浓重。从章法上来看,“日暮客愁新”句一推,此句一挽,乃有收放自如之妙;若“日暮客愁新”句一推,此句又一推,放而不收,似略嫌平直。
春望
[唐]杜甫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关于“烽火连三月”
宋赵次公注曰:“考此诗作于天宝十五载之正月。盖禄山反于十四载之十一月,至是则烽火连三月。”(宋郭知达编《九家集注杜诗》卷一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九曰:“考是诗作于天宝十五载正月之末。盖安禄山反于十四载之十一月,至是则烽火连三月矣。”(《丛书集成初编》本,第370页)
宋黄鹤注曰:“天宝十五载正月,明皇未幸蜀,方且命嗣吴王只季随李光弼等讨安禄山,安得谓之‘国破’?是时公携家在奉先,五月方入鄜,道路未绝,书非难达。赵注以十四载之十一月至次年正月为三月,失于不考。当是至德二载三月陷贼营时作,‘三月’者,直指三月而云。”(宋黄希原本、黄鹤补注《补注杜诗》卷一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三之一曰:“自禄山祸起,至此已一年馀。鹤(按:黄鹤)说良是,但如此则不成句法矣。考史,上年之春,潼关虽未破,而寇警不绝。此云‘连三月’者,谓连逢两个三月。诗作于季春,故云然耳。”(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册,第363页)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曰:“这是至德二载(七五七)三月所作。……三月,指季春三月。连三月,连逢两个三月,是说从去年一直打到现在的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72—73页)
按:尽管赵次公、蔡梦弼等对杜甫此诗系年有误,但他们以“连三月”为连续三个月的理解,却没有错。《杜诗言志》及俞陛云《诗境浅说》亦持此见,可谓有识。“连数月”这样的用法,在唐人文集里也有例证,如杜牧《唐故太子少师奇章郡开国公赠太尉牛公(按:牛僧孺)墓志铭》曰:“敬宗即位,与武士畋宴无时,征天下道士言长生事。公亟谏曰:‘陛下不读玄元皇帝五千言,以清静养生。彼道士皆庸人,徒夸欺虚荒,岂足师法!’未一岁,请退,不许。连四月日间以疾辞,乃以鄂、岳六州建节号武昌军,命公为礼部尚书、平章事,为节度使。”此“连四月日”,明显是说连续四个多月。又,宋李弥逊《与似表弟游石门怀蹈元时中用高字韵》诗曰:“病来避酒连三月,春半寻山等一遭。”曾几《郡中迎怀玉山应真请雨得之未沾足》诗曰:“悯雨连三月,为霖抵万金。”陈渊《答李光祖书》曰:“渊入台已四月馀,日日益多事,几无顷刻之暇。以连三月宿斋,故得尽答亲知之书。”周紫芝《次韵远猷东池晚思》诗曰:“多事冯公子,含情不奈秋。……烽尚连三月,诗应拟《四愁》。”洪适《祭南海庙文》曰:“章贡叛黥婴城连三月矣,生齿何辜,沦胥涂炭!”范成大《秋雷叹》诗曰:“向来夏旱连三月,吁嗟上诉声满屋。”吴泳《小雪》诗曰:“卧病连三月,起来几半人。”刘黻《旱》诗曰:“一雨连三月,当秋乃亢晴。”释文珦《苦雨》诗曰:“秋雨连三月,愁吟野水。”俞德邻《病中谢亲友》诗四首其四曰:“一病连三月,肥甘宁得知?”凡此“连三月”,也都是说连续三个月。宋世去唐未远,语言习惯当无大的改变。在唐代语言资料不足的情况下,宋代语言资料的参考价值就凸显出来了。
黄鹤关于杜甫此诗系年的考辨,或许近是。但他以“三月”为具体月份的说法,却不能成立。浦起龙、萧涤非先生说“连三月”是“连逢两个三月”,错得更为离奇。只要對照笔者上文所举诸多书证,黄、浦、萧诸说之误,便可一目了然。
自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史之乱”发生,到肃宗至德二载(757)春,已一年多。天宝十五载(756)六月,玄宗仓皇奔蜀,安史叛军占领长安。七月,肃宗即位于灵武,改元至德。杜甫闻讯,将家小安顿在鄜州,只身赴灵武欲投肃宗,中途被叛军俘获,押往长安。自此到至德二载春,也已半年多。因此,我们对他这首诗中的“三月”,不应坐得太实。作“好几个月”来理解,似较圆通。因为这是一首五言律诗,囿于格律,“月”字前面的那个数字,必须用平声字。而从一到十的十个数字中,只有“三”字是平声,故诗人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
[唐]白居易
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
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
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
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
关于“一篇长恨有风情”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风情,风人(诗人)之情。《诗集传》:‘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于以考其俗尚之美恶,而知其政治之得失焉。’白氏自认其诗有风人之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63页)
按:“风情”是古代诗歌中的常用词,义项虽不止一端,却偏偏没有“风人之情”“风人之旨”的意思。考察白居易同时代人的诗歌,权德舆《奉和许阁老酬淮南崔十七端公见寄》诗曰:“芳讯风情在,佳期岁序徂。”刘禹锡《春日书怀寄东洛白二十二杨八二庶子》诗曰:“眼前名利同春梦,醉里风情敌少年。”姚合《寄送卢拱秘书游魏州》诗曰:“蓟门春不艳,淇水暖还清。看野风情远,寻花酒病成。”凡此“风情”,或曰“芳讯”“佳期”,或曰“醉里”“少年”,或曰“看野”“寻花”,似皆谓风流或风雅情致。而白居易《白氏长庆集》中,“风情”一词凡十五见。除本篇外,卷一七《蔷薇正开春酒初熟因招刘十九张大夫崔二十四同饮》诗曰:“瓮头竹叶经春熟,阶底蔷薇入夏开。似火浅深红压架,如饧气味绿粘台。试将诗句相招去,倘有风情或可来。明日早花应更好,心期同醉卯时杯。”又《湖亭与行简宿》诗曰:“浔阳少有风情客,招宿湖亭尽却回。水槛虚凉风月好,夜深谁共阿怜来?”又《三月三日怀微之》诗曰:“良时光景长虚掷,壮岁风情已暗销。忽忆同为校书日,每年同醉是今朝。”又《题峡中石上》诗曰:“巫女庙花红似粉,昭君村柳翠于眉。诚知老去风情少,见此争无一句诗?”又卷二〇《湖上招客送春泛舟》诗曰:“欲送残春招酒伴,客中谁最有风情?两瓶箬下新开得,一曲《霓裳》初教成。排比管弦行翠袖,指麾船舫点红旌。慢牵好向湖心去,恰似菱花镜上行。”又卷二四《奉和汴州令狐令公二十二韵》诗曰:“眷爱人人遍,风情事事兼。犹嫌客不醉,同赋夜厌厌。”又《题笼鹤》诗曰:“经旬不饮酒,逾月未闻歌。岂是风情少?其如尘事多。”又《酬刘和州戏赠》诗曰:“钱塘山水接苏台,两地褰帷愧不才。政事素无争学得?风情旧有且将来。双蛾解佩啼相送,五马鸣珂笑却回。不似刘郎无景行,长抛春恨在天台。”又卷二六《忆梦得》诗曰:“齿发各蹉跎,疏慵与病和。爱花心在否,见酒兴如何?年长风情少,官高俗虑多。几时红烛下,闻唱《竹枝歌》?”又卷二七《想东游五十韵》诗曰:“驿舫妆青雀,官槽秣紫骝。镜湖期远泛,禹穴约冥搜。预扫题诗壁,先开望海楼。饮思亲履舄,宿忆并衾裯。志气吾衰也,风情子在不?”又卷二八《座中戏呈诸少年》诗曰:“衰容禁得无多酒,秋鬓新添几许霜。纵有风情应淡薄,假如老健莫夸张。兴来吟咏从成癖,饮后酣歌少放狂。不为倚官兼挟势,因何入得少年场?” 又卷三一《侍中晋公欲到东洛先蒙书问期宿龙门思往感今辄献长句》诗曰:“功成名遂来虽久,云卧山游去未迟。闻说风情筋力在,只如初破蔡州时。”又卷三四《酬梦得以予五月长斋延僧徒绝宾友见戏十韵》诗曰:“禅后心弥寂,斋来体更轻。不唯忘肉味,兼拟灭风情。”又卷三五《梦得前所酬篇有炼尽美少年之句因思往事兼咏今怀重以长句答之》诗曰:“昔饶春桂长先折,今伴寒松取后凋。生事纵贫犹可过,风情虽老未全销。”又卷三七《寄黔州马常侍》诗曰:“闲看双节信为贵,乐饮一杯谁与同?可惜风情与心力,五年抛掷在黔中。”所谓“风情”,亦多以饮酒赏花、游山宿水、听歌观舞、题壁赋诗等为言,仍指风流或风雅情致。 据此类推,则 “一篇《长恨》有风情”云云,也应是诗人自负其名篇《长恨歌》甚有风流情致。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