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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诗对元代文人的影响

王义山于渐兴的宗唐风气,亦有所接受,其一,标“风雅”之遗旨,亦取以唐上追风雅之意。其《题僧南浦诗卷》云:“齐己诸人壳已蝉,不传诗印又多年。水萍粘瓦终无用,风絮沾泥不是禅。谁识咸酸居味外,要追风雅到删前。”其二,重视诗歌抒情的艺术本质。王义山曾专论诗之“性情”:

余读赵侯文溪吟稿自序,首之以吟咏性情。余因是而于《诗》之大序有感于《中庸》……《诗》与《中庸》,未尝不可以互观也。余尝读《诗大序》,皆自《中庸》“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两句发出来。未发之中,性也;既发之和,情也。诗,总言之,则吟咏性情;析言之,则由性而情。《诗三百》皆情也。情者,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之谓也。(《赵文溪诗序性情说》,《稼村类稿》卷一一)

王义山大倡“天然”、“天机”、“天籁”,倡言行云流水之无碍、天人相契之和谐,因而也力主“吟咏性情”,但其“性情说”完全本于儒家立场:“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未发之中,性也;既发之和,情也。”“情者,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之谓也。”因而,他所谓“情”,乃是中和之情、中节之情,而非本然之情。其“吟咏性情”之说,实质也是吟咏性情之正,而非性情之真。但是诗咏“性情”,“情”的因素再次被提出来了,此虽为老生长谈,但也显示着宋元之际的诗坛,诗歌抒情功能的一大回归,唐型诗歌范式的抬头。其重性情,则重感兴,重与外物相触而生的诗意感受,这些对其后江西之赵文、刘壎、刘将孙诸人的诗之性灵化倾向都有一定的影响。

二、刘壎

刘壎(1240—1319),字起潜,别号水村,南丰(今属江西)人。研经究史,纲罗百氏,文思如涌泉,宋末即以诗文鸣。年三十七而宋亡,越十八年,署昭郡学正。年七十,为延平路教授。所著有《经说讲义》、《水云村稿》、《泯稿》、《哀鉴》、《英华录》、《隐居通议》,共125卷。

《隐居通议》是其晚年所作,分理学、古赋、诗歌、文章、骈俪、经史、礼乐等11门。虽内容驳杂,但有独到的价值。其论学,以悟为宗,尊陆九渊为正传,亦推崇浙东事功派;论诗则颇能折衷唐宋,且上溯汉魏、直追风雅。顾易生等著《宋金元文学批评史》中也论及此:“当时东南地区宗唐抑宋之风颇盛,而如方回者犹坚守宋江西派的门户,刘壎则折衷于其间。”顾易生等:《宋金元文学批评史》,页975。

刘壎论诗,“浩瀚流转,颇为有气”(《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六《水云村稿》),其唐诗学思想可归为两个关键:

(一)从诗史的角度,确立唐诗之至高地位,然亦不薄宋诗。

刘壎在《新编七言律诗序》中写道:

七言近体,肇基盛唐,应虞韶协汉律不传之妙,风韵掩映千古,花萼夹城……意旨高骞,音节遒丽。宋三百年,理学接洙泗,文章追秦汉,视此若不屑为。然桃李春风,弓刀行色,犹堪并辔分镳。近世诗宗数大家,拔出风尘,各擅体致,皆自出机轴。则工古体有人,工绝句有人,而桂舟谌氏律体尤精,咸谓唐律中兴焉。

此段追溯七言律诗的发展与现状。唐人七律,“风韵掩映千古,花萼夹城”,“意旨高骞,音节遒丽”,推为其极;宋代虽有理学对诗赋之道深为“不屑”,但宋人七律,实堪“并辔分镳”,亦有擅场;当世“诗宗数大家,拔出风尘,各擅体致,皆自出机轴……咸谓唐律中兴焉”,可见对宋元之际的诗坛评价亦高。此文作于至元二十四年(1287),当时南北统一,文坛诗界逐步繁盛,宗唐之风亦日渐浓厚,诗人间多以学唐、得唐相标举,刘壎以“唐律中兴”称道谌氏律体,虽不免溢美,但正反映了当时诗坛竞相摹唐之风。

作于同年的《新编绝句序》中,刘壎更充分地阐述了他的观念,其云:

唐人翻空幻奇,首变律绝,独步一时。广寒霓裳,节拍余韵,飘落人间,犹挟青冥浩邈之响。后世乃以社鼓渔榔,欲追仙韵,千古吟魂,应为之窃笑矣。诗至于唐,光岳英灵之气为之汇聚,发为风雅,殆千年一瑞世。为律,为绝,又为五言绝,去唐愈远而光景如新。欧、苏、黄、陈诸大家,不以不古废其篇什品诣,殆未易言。世俗士下此数百级,乃或卑之。昔人天然秀发,得独自高。

这段话有三个层面:1 极赞唐人律绝:“翻空幻奇”、“独步一时”,“广寒霓裳……飘落人间”。他所称誉唐诗,与郝经、戴表元辈又不尽相同,郝、戴好言唐诗之“正”,他则极言其“幻奇”:“广寒霓裳”、“青冥浩邈”,与后世犹仙凡相隔,可见他更关注于唐诗艺术精神的独特性。同时,与宋人独尊杜体、明人独尊盛唐皆有不同,他以“千年一瑞世”来推尊整个唐代,不甚过于分别,这也是元代较为盛行的风气。2 肯定宋诗的价值:“去唐愈远而光景如新,欧、苏、黄、陈诸大家,不以不古废其篇什品诣”,刘壎较为辩证地评价了宋诗在诗史上的地位,“光景如新”几字,颇有史家襟怀。3 提出“天然秀发,得独自高”的艺术原则,以此融通唐宋,探求二者本质的一致性。唐诗、宋调,并非情若冰炭,在体制、风格之外,刘壎欲寻找二者乃至一切艺术更本质的属性。并以此折衷、融通、超越唐宋,乃至古今。其云“天然秀发,得独自高”用心在此。综观刘壎诗论,大致而言,这种更为本质的艺术精神,一以天然为宗,一以性情为本,于此,则其诗论又有了性灵化的倾向。因而,他的诗学思路,渐为清晰,即:宗唐——折衷唐宋——标举性灵。“性灵”为刘壎折衷唐宋、融通古今的一条通径。

关于元人不甚分别唐诗各期,确切地说,是不分初、盛、中唐,对于晚唐诗则多为不屑,刘壎亦然。在《诗说》中,刘壎引人论诗语云:

问:“何以有盛唐、晚唐、江湖之分。”赵公曰:“此当以斤两论,如‘齐鲁青未了’,如‘乾坤绕汉宫’,如‘吴楚东南坼’,如‘天兵斩断青海戎,杀气南行动坤轴’……等句,是多少斤两?比‘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即轻重见矣。此盛唐、晚唐之分,江湖不必论也。”

可见也是泾渭在胸。除此之外,则对李、杜、王、韦、孟等皆深为推许,《曾从道诗跋》中,刘壎对诗体的辨析甚为细致,其云:“混合陶、韦、柳三家,以昌其五古;孰复少陵诸大篇,以昌其七古,则又取法少陵五律,以昌其五律;取牧、锡、浑、沧诸作,以昌其七律。如登华岳,不止于中峰寺;解包驻锡,必登绝顶。”谓陶、韦、柳、杜等皆各擅胜场,宜分别师法,则必登绝顶。

元代,李白之地位,几与杜甫并尊。如郝经、刘因、戴表元、赵孟頫诸人,皆持此观点,然而在江西诗人群中,虽对李白亦加赞赏,如刘壎曾作《题李翰林像》云:“锦袍玉色,神游八极,真昆阆蓬瀛中人。落月照梁,诚非虚语。醉眼一视,殊有傲睨万物态。”倾心之意,溢于言表。但是,杜甫不二之地位,并未撼动。此为折衷唐宋派异于其他二派处。刘壎叙述年轻时学诗经历,可见一斑:

翁曰:“君作丰,大合作颠诗一番,然后约而归之,正乃有长进。”(壎)问:“何谓颠诗?”曰:“若太白、长吉、卢仝是已。”然性不喜此体,竟不果学。(《诗说》,《水云村稿》卷一一)

又,刘壎在《许尹黄陈诗序》中引许尹之序,独尊杜甫之意更为鲜明,许曰:“曹刘沈谢之诗……可施之贵介公子,而不可用之黎庶”;“陶渊明、韦苏州之诗,寂寞枯槁,如丛兰幽桂,宜于山林而不可置于朝廷之上”;“李太白、王摩诘之诗,如乱云敷空,寒月照水,虽千变万化,而及物之功亦少”;“孟郊、贾岛之诗,酸寒俭陋”;“惟杜少陵之诗,出入古今,衣被天下,蔼然有忠义之气,后之作者,未有加焉”。所举汉魏、唐诸诗人,虽各有胜场,但终有其弊,惟杜甫,衣被天下,千古独绝。刘壎称此序“深合绳尺”,“靡不的确”,可见也为同调。

以杜诗为唐诗冠冕,以黄诗为宋诗极至,取径杜、黄,则标示出唐宋之兼美,“其正派单传,上接《风》、《雅》,下逮汉唐,宋惟涪翁,集厥大成,冠冕千古而渊深广博,自成一家……学诗不以杜、黄为宗,岂所谓识其大者”(刘壎《禁题绝句序》,《水云村稿》卷五),这些地方,刘壎与方回之论颇为接近。但是,不同于方回之一意护法“江西”,刘壎颇不满于“江西”执守杜、黄之皮相,他评论晚唐与江西诗派云:“晚唐学杜不至,则曰:‘咏情性,写生态足矣。恋事适自缚,说理适自障。’江西学山谷不至,则曰:‘理路何可差,学力何可诿?宁拙毋弱,宁核毋疏。’”(《隐居通议》卷一○)“江西”之陋毕见。又云:“山谷负修能,倡古律,事宁核毋疏,意宁苦毋俗,句宁拙毋弱,一时号江西宗派。此犹佛氏之禅,医家之单方剂也。”(《隐居通议》卷一○)言山谷创辟的独特诗风,为江西取法,终难免如“佛氏之禅,医家之单方剂”,落入偏锋。这些都能深中肯絜,切中诗弊。

刘壎之折衷唐音宋调,还在于他努力探索历代诗歌之间,更为深层的“因”与“革”,而非简单的“是”与“非”,因而,更能辩证地评判“得”与“失”,少去偏胜之习,多了融通之度、折衷之意。因而,他善用比较的眼光、辩证的态度来论诗。在《隐居通议》中刘壎论道:

少陵诗似《史记》,太白诗似《庄子》,不似而实似也;东坡诗似太白,黄、陈诗似少陵,似而又不似也。(卷六)

太白以天分驱学力,少陵以学力融天分;渊明俯太白而差婉,山谷跂子美而加严。(卷一○)

唐自少陵外,大抵风兴工,江西作者大抵雅颂长。(卷一○)

融骚、选、唐者半山,驾骚、选、唐者黄、陈,混骚、选以汨唐者梅、欧、苏。(卷一○)

从时间上打通汉魏、唐宋,从文体上不分诗、文,乃至经、史、子、集,皆纳入比较的范围,所以《四库全书总目》以“浩瀚流转”誉之。少陵似《史记》,太白似《庄子》,不似实似;东坡似太白,黄、陈似少陵,似而不似。未强加褒贬,但能脱落形迹。唐,风、兴工;江西,雅、颂长,亦以唐、宋并美。“融骚、选、唐者半山,驾骚、选、唐者黄、陈,混骚、选以汨唐者梅、欧、苏。”刘壎以“骚”、“选”、“唐”为宋诗三大渊源,半山能“融”之,黄、陈能“驾”之,梅、欧、苏则“混”而“汨”于其中。这里推崇宋诗之意甚浓。这些结论皆是本于其“宗唐”而不薄宋的立场。

又录《李文叔诗评》,曰:

出乎江西,则未免狂怪傲僻,而无隐括之妙;入乎江西,则又腐熟,窃袭而乏警拔之意……以警拔之意而寓之以隐括之妙,盖已能去二者之病矣。其于江西之宗,殆入而能也者邪?

不论其论点是否中肯,但能出能入之态度,较时人偏于一端,已颇为通脱,折衷之意,亦甚明显。

总体而言,刘壎对宋诗之赏誉,实集中于对黄、陈、梅、欧、苏诸大家的评价上,而对宋诗流弊,亦不乏针砭,如《隐居通议》卷一,特录人论宋诗之弊数语:“唐末人诗虽格致卑浅,然谓其非诗不可。今人作诗虽句语轩昂,止可远听而其理则不可究。”“宋三百年人各自集,诗各有体,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尔,非诗也。二三巨儒十数大作家俱未免此病”,“唐人皆能诗,柳尤高,韩尚非本色,入宋则文人多诗人少”。皆深中其病,毫不讳言。

(二)诗之“四层次”

刘壎出入于唐、宋,于调和、折衷唐、宋,颇具苦心,在时人纷纷说此是彼非时,他则费心探寻着“唐中之宋”与“宋中之唐”,其结论或不免仅为一家之言,其态度则是融通的、辩证的,这一点与清人颇有接近处,在元人中实不多见。同时,刘壎在探寻了唐宋诗体制、风格等异同外,实欲寻求二者之间更本质、更深刻的一致性,即一切诗歌艺术最为根本的东西。因而,刘壎论诗遂有“四层次”之说。在《雪崖吟稿序》中,刘壎论道:

忆尝与君登峰远眺,竹树晚凉,星河夜横,君索予说诗,予为言杜、黄音响,又为言陶、柳风味,又为溯“江沱”“汝坟”之旧,《生民》、《瓜瓞》之遗,又为极论天地根原、生人性情。语未竟,君叹曰:“旨哉!敢不勉。”

这段话实为刘壎论诗之核心。亦体现了当时较为风行的“宗唐得古”之诗学思路,由唐之体格,追汉魏之风骨,再由汉魏风骨,直溯风雅之遗旨。但刘壎不止于此,他由风雅之遗,归宿于天地根源、生人性情。因而,刘壎论诗实有“四层次”:第一层为“音响”,杜、黄为其极,则以唐、宋得之,此为格律一层;第二层为“风味”,陶、柳最得风神,则以唐、汉魏而得之,此深入到意境一层;第三层为“风雅”境界,从“诗三百”、六经中涵濡,乃得本原之养,指诗人精神、人格、气质之获得;第四层为“天地”境界,指超越于古与今,超越于声律、辞章、风味,乃至风雅、六经,而具万古不移之永恒所在,此为天地之根源,而存于天地之根源者,惟“生人性情”。前三层为学,为涵养,由近及古,由浅入深;最后一层则为不学,为悟,为超越,为直见本心、性情处,为天、地、人相合相应处。既以“生人性情”为诗之极境,则门户之见、诗法之说在他眼里自落入下乘,而唐与宋亦有了沟通的甬道,一切艺术亦有了它不朽之根本。因有此第四层,刘壎之诗论遂有一定的性灵化色彩。

刘壎虽标举“生人性情”,但对第一层之格律,也颇重视。其云:“体物精切者,诗家一艺也。”(《禁题绝句序》,《水云村稿》卷五)又云:“盖必雄丽婉和,默合宫徵,始可言律,而又必以格律为主乃善。傥止以七字成句,两句作对便谓之诗,而重滞臃肿,不协格调,恐于律法未合也。”(《水云村稿》卷八)论黄载《斗蟆图》诗中亦称:“结句苦不紧峭,故不得卓然名世。”可见对格律之重视。在这一层,他甚为推崇唐人,言唐人“应虞韶、协汉律不传之妙”,“音节遒丽”云云,对宋诗中苏、黄等大家也多有称誉,屡屡称扬“少陵句法”、“山谷句法”。但是,刘壎虽重“音响”,却能不泥于“音响”,不以“格”害“味”,其云:“辞弥寡,意弥深,格弥严,味弥远。”(《新编绝句序》,《水云村稿》卷五)

对第二层之“风味”,亦多阐释,在《与赵仪可书》中特标“味胜”一语,且说明其境:“雍容委蛇,丰润畅达……虽其奔逸超绝处,正如天骥云,横视无际,而归沉郁倡叹。”可见其言“味”偏于情味盎然、意境浑然者。刘壎最推崇者乃“汉魏气骨”、“晋宋风度”。在《月厓吟月稿跋》中刘壎称道月厓君,“古体肖古,唐体逼唐,清丽圆活,言言冰雪”,“云行太虚”,“宛若晋宋间人”,“风韵如飞仙”,皆取其“风味”之长。其诗论中极重“诗味”,云:“味深以长,则骚坛百级,人人左次让先登矣。”(《李梅蹊燕台吟跋》,《水云村稿》卷七)评诗屡言“其味悠然以长”,“奇丽悲咤,趣味深长”,“殊有深味”(《新编绝句序》,《水云村稿》卷五)。

对第三层之以六经为涵养,得风雅之正旨,刘壎亦屡屡言及。他认为,作诗当取六经子史精读之,则“韵度不俗”(《跋石洲诗卷》,《水云村稿》卷七),“深严微婉,具有节度”(《傅庭茂诗跋》,《水云村稿》卷七)。刘壎甚重《六经》之涵养,在他看来,“士禀虚灵清贵之性,当务高明光大之学”(《答友人论时文书》,《水云村稿》卷一一),《六经》之文“俱出圣笔”,宜以为宗,调养性情,方能得诗之正旨。他赏誉傅庭茂:“诗和平酝藉,云闲霭润……识雅人深致。评者俱谓乃祖通守公六义正传,流芳至此。”(《傅庭茂诗跋》,《水云村稿》卷七)这些阐释,使刘壎之诗论,亦沾染了一些儒家正统色彩。

其重学、宗经、宗唐、得古融为一体,“汉魏气骨、晋宋风度、唐宋格法,当奄有之以集大成”(《雪崖吟稿序》,《水云村稿》卷五)),且最终皆归宿于“生人性情”。则“由学而至于不学”,以包罗万象之心灵,独运灵思,超迈万有,直见本心。刘壎所言“天地境界”,即“性情境界”,受到陆学之影响,陆九渊称:“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语录下》,《陆九渊集》卷三五)以“性”合于“心”,做学问、做诗文惟求理会本心,直见本心,则通于天地。

刘壎受陆九渊影响颇深,他在《朱、陆合辙序》中云:“陆学主于超卓,直指本心。”在《象山语类题辞》中盛称陆九渊“先生直天人也”,“天高日精,千古独步”,《隐居通议》中还多处引陆九渊论诗之语,因而刘壎论诗之“四层次”,折衷唐宋,实均沾染着较浓厚的心学色彩,这是元代江西诗人们的共通之处。欲超越于门户之见,唐宋之争,惟有寻求诗歌艺术更本质的一致性。因而,“天地性情”成为了他们最终的指归,赵文之“人人有情性,则人人有诗”(《萧汉杰青原樵唱序》,《青山集》卷一),刘将孙之“诗本出于情性,哀乐俯仰,各尽其兴”(《本此诗序》,《养吾斋集》卷九),吴澄“品之高,其机在我”(《孙静可诗序》,《吴文正公集》卷一三)皆由此而发。

刘壎以“生人性情”为诗之极境,虽有性灵化倾向,但与赵文、刘将孙、杨维桢诸人之以性灵论诗又有不同,后文再作申论。

宗唐性灵派之初音

蒙古人入主中原,中原文化、汉民族之精神亦受到重创,儒家之正统思想受到前所未有的冷落与否定,因而,一部分儒者致力于保护和传承儒学之种子,欲使正统不坠,一部分士子则由此反思传统,思想界空前活跃起来。元初之遗民,深含着“千古之愤”,郁积着生命之悲感,因而,以诗歌来发抒一己之情怀,表达一己之思考的诗歌风气在元初诗坛开始兴起。元初之代表人物有赵文,元中叶有刘将孙、刘诜,元末有杨维桢、顾瑛、倪瓒等出来,光大此派。他们的诗学思想对于明清性灵派不无先导之功。

从文学自身的发展言,这种尊重个体、崇尚抒写一己之真实性情的风气,在宋末已经出现。当四灵诗以其工巧、清新的律绝崛起于诗坛,实际上,已掀起了一场反对“以理为诗”的诗歌思潮。他们野逸而富有情韵的诗风,直接影响到其后的江湖诗派。包恢、戴复古、刘克庄皆曾提出重视个体情性的诗歌主张。包恢《论五言所始》称诗人要“自咏情性,自运意旨,以发越天机之妙,鼓舞天籁之鸣”;刘克庄主张诗人作诗要“流出肝肺”(《后村诗话》卷一);戴复古诗云:“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论诗十绝》)元初有诗人汇于这股潮流中,北人胡祗遹之诗论已初露端倪,其云:“作家非悦人,形写胸中妙。”“人生各有嗜,一一岂同调”(《自适》,《紫山大全集》卷二),《文笔末事》中更称“若无一字从自己心肺中流出,真道听途说耳”。《四库全书总目·紫山大全集》评其诗文“自抒胸臆,无所依仿,亦无所雕饰”(卷一六六)。

赵文则为元初文学界全力张扬性灵的第一人,《四库全书总目·青山集》称其诗文:“皆自抒胸臆,绝无粉饰,亦可谓能践其言矣。”(卷一六六)他在《送罗山禺序》中自称:“余畸人也,畸人之言,率与时左。”且倡言:“人人有情性,则人人有诗。”(《萧汉杰青原樵唱序》,《青山集》卷一)其呼声为元代诗坛注入了颇为新锐的精神。

赵文(1238—1314),字仪可,一字惟恭,号青山,庐陵(今属江西)人。宋景定、咸淳间三贡于乡,入太学为上舍,宋亡入闽,依文天祥。元兵破汀洲,遁归故里,后为东湖书院山长,寻授清江儒学教授。有《青山集》8卷。

《四库全书总目·青山集》颇责其“沧桑以后,独不深自晦匿,以迟暮余年重食元禄”(卷一六六),然亦称道其诗文,“时有《哀江南赋》之余音。拟以古人,其庾信之流亚乎”!赵文以一敏感文士,经历宋亡,又亲随文天祥,辗转流离,出生入死,沧桑历尽,感慨遂深,则文学之途,于他不复为逞才之场,亦难为“风雅”之寄,惟有“千古之愤”不得不发。因而极力主张写诗要抒写情怀,要无所傍依。《元诗选》二集《赵文小传》称:“青山为诗文,脱略涯岸,独自抒其所欲言。”刘壎《青山文集序》亦云:“盖君所著,体裁丰茂,新意川赴,抚事感怆,时有千古之愤。”脱略涯岸、纵意笔墨处,独抒性灵,独见血泪,独留千古怆然。其诗文、诗论都超越于宋代种种门户流派之上,率以“畸人之言”,独标性情。

赵文论诗,首标“性情”。其性情观较传统之“诗吟咏性情”,实有不同。具体而言,有以下几方面含义:

(一)尚“真”,贵“天然”

赵文所谓“情性”,一归于“真”,一本于“天然”。其云“郎时杯酒不须名,最爱先生醉是真”(《寿王余庆》),此中之真味正是他所标举之“情性”。在《黄南卿齐州集序》中,赵文论及此意:

五方嗜欲不同,言语亦异,惟性情越宇宙如一。《离骚》崛起楚湘,盖未尝有闻于北方之学者;而清声沉着,独步千古,奇哉!后来《敕勒川》之歌,跌宕豪伟,彼何所得诗法?

“惟性情越宇宙如一”,视“性情”为天地间最为永恒所在。此“性情”《离骚》中有,《敕勒川》中有,所以二者皆可度越南北,“独步千古”。赵文多处对《离骚》评价极高,正是因其中流转着一股至真至性之情,哀感动人。历来人们对《离骚》有褒有贬,自司马迁“《离骚》,盖自怨生也”一语出而发挥此意者多。正统儒生,多以《离骚》有失中和之美、性情之正而有所贬抑,然赵文特以“性情”来推许,足见其所谓“性情”,乃至真之情。赵文作有不少汉魏乐府古题,如《婕妤怨》、《有所思》、《公无渡河》、《团扇歌》、《丁督护》、《上陵》等,这些乐府诗本身常蕴含着一个个悲感凄怆的故事,他诗前以小序叙之,情文流荡,感怆缠绵,绝少拟古者常有的刻画、矫揉,惟见真情真性而已。如《上陵》诗:“上古陵,古陵无可上。苔雨绣涩,草烟凄怆,鸱鸮号荒林,狐狸穴空圹。”《铜雀台》:“朝望西陵墓,夕望西陵墓。望望不复归,月朝又十五。月朝十五可奈何,更对空帷作歌舞。铜雀昂然飞不去,当时美人发垂素。我生不如陵上树,年年树根穿入土。”此类深于情者之传说,皆为赵文倾力传扬。

尚“真”,则必本于“天然”,赵文论述此意甚多。其云:“诗之为物,譬之大风之吹窍穴,唱于唱喁,各成一音;刁刁调调,各成一态;皆逍遥、皆天趣。”(《黄南卿齐州集序》,《青山集》卷二)谓诗之至者,如天风之吹窍穴,一音、一态,皆天真、天趣。在《萧汉杰青原樵唱序》中,赵文发挥此意更详:

人人有情性,则人人有诗,何独樵者?彼樵者,山林草野之人,其形全,其神不伤,其歌而成声,不烦绳削,而自合宽闲之野、寂寞之滨、清风吹衣、夕阳满地,忽焉而过之,偶焉而闻之,往往能使人感发兴起而不能已,是所以为诗之至也。后之为诗者,率以江湖自名。江湖者,富贵利达之求而饥寒之务去,役役而不休者也。其形不全而神伤矣,而又拘拘于声韵,规规于体格,雕锼以为工,幻怪以为奇,诗未成而诗之天去矣。是以后世之诗人,不如中古之樵者。

这段话使赵文之性情说,有了颇明显的性灵化倾向,直导明清性灵之先声。这段话无疑亦使得赵文在唐、宋诗之间,获得了与唐人相通、而与宋人迥异之精神气质。唐诗情韵丰沛、兴发感动,此“情”与“兴”之特质,正合于赵文所倡扬的诗歌精神。而宋诗尚理、主意,重内省,少情致,“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与赵文所提倡的“感发兴起”、“不烦绳削”、一片天趣,自难相谐,因而,赵文对宋诗的反感,不仅限于宋诗末流刻画、雕锼,求工、求新之弊,整个宋诗范式,重学问而不重感发,重法度而不重灵机,重思而不重兴,重理而不重情,皆与他之倡扬相异,所以他自认与整个宋诗潮流相左。因而,从表面看,赵文直接称道唐诗、攻讦宋诗的地方并不多,然就其本质而言,他对宋诗范型之反叛最为彻底,对唐乃至汉魏精神的回归最见本质。又,赵文倡言“人人有情性,则人人有诗”。在《此心堂记》中亦云:“自有天地,而此心行乎其间矣。《传》有之:人者,天地之心。均谓之人,则人人皆天地之心。”皆云人与人之无分别,标志着对个体性情之尊重,与儒家注重群体的、规范的性情已有了极大的区别。同时,他之所谓性情,必形全而神不伤,保有其天然之态,所谓“诗之至”者,亦不过“宽闲之野、寂寞之滨、清风吹衣、夕阳满地”时,感发兴起,率真而作,此亦天机自动,天籁和鸣。此之性情,实与明清之性灵,颇为接近,这里所谓的诗之“天”,“即是性灵二字之注脚,愈与尘世远,则其天愈全;天愈全,则情性愈真”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下),页121。

本于此,赵文对于好讲法度、诗法实有不满,“诗话盛而诗愈不如古”(《郭氏诗话序》,《青山集》卷一),若“拘拘于声韵,规规于体格”,则“诗未成而诗之天去矣”。侈言法度,分门别户,标榜某体某格,伤于天然,害于性情,实不足取。但是赵文也并非尽废“说诗”,尽废法度,惟以不伤性情为是。其云:“汉人称说诗解人颐,诗非痴物,说诗者必使人悠然,有得于眉睫之间,乃为善尔。”(《陈竹性岀后赘吟序》,《青山集》卷一)又云:

固,诗病也;有心于为不固,亦病也……近世诗人,高者以才气凌驾,无复细意熨帖;下者纤软稚弱,固不足论;工者刻削过当,去情性绝远;疏者则苟简灭裂,虽律诗亦不必留意属对矣。如此而谓之不固,是诚不固也。(《高信则诗集序》,《青山集》卷二)

拘泥于诗法、刻意于破除诗法,都有失天然之道,“固”与“不固”,若“有心”而为,皆为诗病,他所诋斥的四种流弊:高者、下者、工者、疏者,都有刻意为之之病,因而去情性绝远,则他之对于法度,既非一味拘守,落于刻削;亦非一味肆意,不加收拾。因而,对于格律精严的杜诗,他亦深致称许,“少陵句妙惊山鬼老子心闲养谷神”(《寿王余庆》)。可见,唐之美与老庄之闲足可相谐成趣,共同构成其理想之生活样式:“吟吾诗,可以写性情;涉吾园,可以观生意;扫地焚香,啜茶观画;弄琴临帖,投壸雅歌;丹经内典,潇洒送日,吾以为亦似足乐也。”(《乐此堂记》,《青山集》卷四)

(二)以“化”为学

赵文对诗法虽取不废亦不拘的态度,然皆以得“性情”为本。同样,赵文对于学诗之道,亦本于此。他对于当时人学唐、溯汉魏之风气,对于崇李、杜,宗韦、柳之主张,并无别见,但是,他反对高言学唐、学《选》,却学而不“化”,学其诗,却失其“人”,徒得皮相,心肺不异。因而,他极力倡导,学唐、学汉魏,乃至上古之诗,最重要的是要获得诗中人之性情、精神,即以古人之诗,化己之性情,使己之心灵得古人“萧然”之意,得古人“高标”之格,则其诗“意到语适,自清自好”(《郭氏诗话序》,《青山集》卷一)。在《诗人堂记》中,赵文较充分地阐述了这种主张:

近世士无四六时文之可为,而为诗者益众。高者言《三百篇》,次者言《骚》,言《选》,言杜,出入韦柳诸家。下者晚唐、江西,而夷考其人,衣冠之不改,化者鲜矣。其幸而未至改化,葛巾野服,萧然处士之容,而不以之望尘于城东马队之间者,鲜矣。是虽山林介然自守之士,忍饥而长哦,抱膝而苦调,未尝无之,然终不能胜彼之多且雄也。故今世诗多而人甚少,其少者必穷必祸,虽有高古之诗,且将流落散逸泯焉以无传,甚可痛也。有常萧然山水间,无求于世,研朱点易,扫地焚香,庶几不失其所,以为人者,有能为诗以咏歌其情性,谓之诗人可也……以学为人,次学为诗,要使百年之后,诵其诗、论其人,而无愧于此文。

他所呼吁的是真诗人,是“翛然于溪水之上”,“浩然于天地之间”(《王奕诗序》,《青山集》卷一)的介然之士,是“宽闲之野、寂寞之滨”忽焉所感的“真人”,则赵文所称道的这类真性真情者,实带有宋元之际,隐居于山巅水涯、遗世独立的遗民意味,从这一点而言,赵文之倡言“性情”,既不同于刘壎,极力主张以学问为涵养性情之要径,“当使胸中有数百卷书,韵度不俗,乃可下笔”(刘壎《跋石洲诗卷》,《水云村稿》卷七),“取六经子史精读之,又取诸传记、百家杂说博读之。又取骚、选、陶、韦、柳与李、杜盛唐诸作,国朝黄、陈诸作熟读之”(刘壎《跋石洲诗卷》,《水云村稿》卷七),以学问与性情相济;又不同于元末杨维桢、顾瑛一类,嗜奇好新、标举特异的性情之论,后者更多张扬个性、以逸乐雅趣为其基调,融入了更多的批判意识和近代精神。

比较而言,宗唐性灵派之宗唐观念较其他几派要淡泊,更确切地说,要更含浑、脱略,他们没有强烈的宗唐主张。没有明确地宗法某家某体之论,但在唐诗、宋诗两种迥然的诗歌模式上,性情之说,性灵化的倾向,即是对宋诗主理、尚意思潮的一种反驳,是向唐诗主情风格的回归,尤其是对诗歌感兴力量的倡导,对诗之“人”的呼唤,都与唐诗之精神甚为相合。因而,亦推助了有元一代“宗唐抑宋”的诗学大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