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 首页 诗塾 诗词人物

中唐元稹和白居易的诗歌

中唐的贞元、元和年间,是继盛唐开元、天宝之后的又一个唐诗创作高峰期。与大历时期一样,贞元前期处于大乱之后的相对稳定时期,诗风也与大历相近;但向往中兴成为士人的普遍心态,产生社会变革思潮,促使诗人个性和艺术风格向多元发展,直接启示了元和诗风的到来。诗到元和体变新奇,以至名家辈出,流派纷呈,风格多样。有以白居易、元稹为代表的元白诗派,他们提倡写新乐府,作诗尚实、尚俗和务尽,但以伤离别的作品感动世人。同时有以韩愈、孟郊为首的韩孟诗派,不平则鸣,作诗尚怪奇、重主观,直接影响到了李贺等人,开拓出瑰丽奇幻的诗歌新天地。张籍、王建和刘禹锡、柳宗元等,也是这一时期的著名诗人,刘、柳遭贬谪后创作的诗歌,成为唐代贬谪文学的一道奇异风景。

尚实通俗的元白诗派

进入中唐后,经过乱离之苦的诗人对时代有更深刻的认识,以往的太平繁盛已成为逝去的梦想,文学的态度也随之变得严肃、认真起来。诗歌创作由想象回到人间,由华丽归于平实,写实尚俗的文学勃然兴起,形成以白居易、元稹为代表的元白诗派。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其祖先原为太原人,至曾祖父白温迁居下邽(今陕西渭南县),故为下邽人。他出生于郑州新郑县(今河南郑州),五六岁时便学作诗,大约在十一二岁时,因藩镇作乱,加上连年灾荒,他随家人迁到符离(今安徽宿县北),又逃难于苏州、杭州等地,流离失所。贞元十六年(800),他登进士第,两年后赴长安应吏部试,与元稹等同以书判拔萃科登第,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元年(806),他又与元稹一起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试登第,授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尉。在盩厔,他写出了杰作《长恨歌》,以及《观刈麦》等作品。元和二年(807),白居易以盩厔尉充翰林学士,元和三年(808)改授左拾遗,元和五年(810)除京兆府户曹参军,都仍充翰林学士。《新乐府》始作于元和四年(809),《秦中吟》的有些诗篇也是这时期写的。元和十年(815),宰相武元衡遇刺死亡,一时京都震惊,举朝失措,而白居易当天就上疏主张捕贼雪耻,却因言获罪,被贬为江州司马。他于当年十月到达江州(今江西九江市),自编诗集十五卷,又作《与元九书》,提出重政教的诗歌理论。元和十一年(816),他写了有名的《琵琶行》。元和十四年(819)春,他由江州司马量移忠州刺史,一年后,自忠州召还,回到长安,除尚书司门员外郎,后于长庆元年(821)转中书舍人。因朝中党争剧烈,为求避祸,他于长庆二年(822)请求外任,相继担任过杭州刺史、苏州刺史。大和二年(828),由秘书监转刑部侍郎时,他决心退休,请百日病假,第二年假满后,罢刑部侍郎,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并于当年四月回到洛阳。自此到逝世,他一直闲居洛阳,与香山寺僧人结社,自号香山居士。会昌二年(842),他以刑部尚书致仕,四年后去世。

受儒家诗教理论的影响,白居易把文学当作救济社会、改善民生的利器,要求诗歌“补察时政”和“泄导人情”。他在元和十年(815)写的《与元九书》里说:“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史书,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其《读张籍古乐府》云:“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他把此前所作的约八百首诗分为讽喻诗、闲适诗、感伤诗和杂律诗四类,认为讽喻诗表现的是“兼济”之志,而闲适诗则体现了“独善”之义。

白居易的讽喻诗根据“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原则进行创作。如《轻肥》指斥朝中权贵:“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揭露贫富不均的社会黑暗。再如《宿紫阁山北村》:

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用诗歌批评官府欺压百姓的暴行,以求达到“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目的,这在他与元稹唱和的五十首新乐府诗里表现得也很突出。如忧蚕桑之费的《红线毯》:“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再如苦宫市的《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所何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在诗中充分暴露当权者的贪婪,同情人民遭遇的苦痛,体现出强烈的正义感和责任感。这是白居易的讽喻诗最值得肯定的地方。

关于新乐府的创作特点,白居易在《新乐府》的“序”中说:“篇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句首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但白居易讽喻诗的取材不是太宽,“卒章显其志”的写法也带有公式化、概念化的痕迹。有的写得太尽太露,语言激切而缺少蕴含,流于苍白的说教,艺术上不是很成功。中唐元、白等人的新乐府诗创作,是承杜甫的新题乐府而来,可杜甫没有提出反映民生疾苦的主张,这个主张是由白居易明确提出来的,为后世诗人指明了一个新的诗歌创作方向。

以贬谪江州为界,白居易的处世态度前后判若两人,他说自己“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前期志在兼济,多讽喻诗作;后期行在独善,求远祸全身,故诗多闲适、感伤之作。他在《题浔阳楼》一诗中说:“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江州,诗情亦清闲。”他的闲适诗多写个人闲居独处时的生活感悟,本之于安分知足,济之以家给身闲,文之以觞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这类诗受陶渊明、韦应物的影响较为明显,诗风浅近平淡。如《小池二首》其一:“昼倦前斋热,晚爱小池清。映林余景没,近水微凉生。坐把蒲葵扇,闲吟三两声。”表达知足常乐的心态,能引起淡邈悠远的想象和亲切的感应。再如《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醉中对红叶》:

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人。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

在闲适的舒缓中,有一种温厚柔和的情致,能言人所欲言而沁人心脾,如池塘水波之荡漾。即便是精警练达的论调,也用亲切的词句和明快的笔调传达出来。他在《种桃杏》中说:“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对酒五首》其二云:“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他的闲适诗也有较为消沉无奈的作品,如《劝酒》:“昨与美人对尊酒,朱颜如花腰似柳。今与美人倾一杯,秋风飒飒头上来。年光似水向东去,两鬓不禁白日催。”不尚雕琢,或伤于平浅;但仔细咀嚼,能察觉到在优游闲暇中含有一些感伤。

白居易的感伤诗,为受外界事物所感、情理动于内而形诸咏叹者,以《长恨歌》和《琵琶行》最为有名,代表着白诗的最高成就。这两首叙事长诗很好读,没有注释也可读懂,但艺术感染力极强。《长恨歌》以李、杨二人的生离死别为叙事内容,杨贵妃“宛转蛾眉马前死”的“生离”已令人嘘唏,死别后唐明皇李隆基独处的情景更是凄凉: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海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逦迤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关于《长恨歌》的主题,有爱情说、讽喻说和讽喻、爱情双重主题等多种说法。持爱情说者认为诗的前半部分虽然对李、杨荒淫误国有所不满和讽刺,但全诗的重心在后半部分,主要歌颂了他们之间至死不渝的纯真爱情。持讽喻说者认为此诗首句就点明了主题,即“汉皇重色思倾国”,全诗重点在前半段的揭露和讽喻。不过,此诗的主导倾向似在后半部分,为使前后有机结合,前半部分的讽刺保持着一定限度,而在后半部分对李、杨死别的悲剧充满同情,由哀其不幸归结为对忠贞爱情的咏叹。白居易在《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中说:“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表明《长恨歌》是一篇写风情的作品,但又蕴含着丰富的社会历史内容。可以把李、杨的悲剧看作爱情悲剧、政治悲剧和时代悲剧的聚合,“伤离别”是贯穿整首叙事诗的情感主线,从而使爱情主题、政治讽刺主题和时代感伤主题皆有所依存和附丽,构成一篇有内在联系的三重和声的绝唱。

相较而言,关于《琵琶行》的主题向来无争议,那就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诗从浔阳江头的一次夜宴写起: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索索。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真是多情自古伤离别!一曲终了之后,妇人自言本是京城里色艺倾城的歌女,老大嫁作商人妇而沦落天涯。当她“为君翻作琵琶曲”再弹一遍时:“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诗中最为人所称道的地方在于,对天涯歌女弹奏琵琶音乐的美妙作了出神入化的描写,把琵琶演奏写绝了。

白居易的杂律诗包括称为“千字律”的长篇排律,以及一些较为短小的律绝。其中流传较广的是一些写山水风光和友情的作品,如《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再如《钱塘湖春行》中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暮江吟》里的:“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大都写得自然流转、明丽优美。

元稹(779—831),字微之,行九,世称元九,祖籍洛阳,但生长于长安(今陕西西安)。他八岁丧父,随母亲郑氏赴凤翔依倚姻戚,至十四岁时才回到长安,翌年即以明经及第。经过几年赋闲,他像许多有科名而仕进不得志的士人一样,离家出游,寓居蒲州(今山西永济),曾仕于河中府境内。贞元十九年(803),他中书判拔萃科,与白居易同入秘书省任校书郎,从此结为生死不渝的好友。元和元年(806),他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试第一名,授左拾遗,后转监察御史。因直言无畏,引起权贵忌恨,他于元和四年(809)被排斥到东都御史台任职。这一年,他写了《和李校书(绅)新题乐府十二首》。元和五年(810),他因触怒宦官被贬,开始了困顿州郡十余年的贬谪生活。元和十年(815)奉诏回京后不久,他又被外放任通州司马,后代理通州刺史。在通州期间,他作《乐府古题》,还写了《闻乐天授江州司马》、《连昌宫词》等作品。元和十四年(819)冬,他应召还京,授膳部员外郎,自此仕途顺达,曾与裴度先后为相,又同时罢相。他于大和三年(829)为尚书省左丞,身居要职,但又受到排挤,出为武昌军节度使,暴卒于任上。

元稹比白居易小七岁,但却是他首先注意到李绅的《新题乐府》,并起而和之。他在《乐府古题序》中说:“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予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有杜甫作榜样,他大胆借用古题或另拟新题来创作新乐府诗,在诗里谈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专门要讽刺执政,并代民申冤。如《田家词》:

牛吒吒,田确确,旱块敲牛蹄趵趵。种得官仓珠颗谷,六十年来兵簇簇。月月食粮车辘辘,一日官军收海服。驱牛驾车食牛肉,归来收得牛两角。重铸锄犁作斤劚。姑舂妇担去输官,输官不足归卖屋。愿官早胜仇早覆,农死有儿牛有犊,誓不遣官军粮不足。

以老牛象征老农,揭露官府对百姓的残酷掠夺。再如《上阳白发人》,写民间女子被统治者囚禁于深宫而空耗青春,其言云:

天宝年中花鸟使,撩花狎鸟含春思。满怀墨诏求嫔御,走上高楼半酣醉。醉酣直入卿士家,闺闱不得偷回避。良人顾妾心死别,小女呼爷血垂泪。十中有一得更衣,永配深宫作宫婢。御马南奔胡马蹙,宫女三千合宫弃。宫门一闭不复开,上阳花草青苔地。月夜闲闻洛水声,秋池暗度风荷气。日日长看提众门,终身不见门前事。近年又送数人来,自言兴庆南宫至。我悲此曲将彻骨,更想深冤复酸鼻。

在当时兴起的新乐府创作活动中,元稹的这些讽喻诗无疑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但他有一部分新乐府诗仍借用古题,批判精神不如白居易那样坚决彻底。在内容的广度和深度,以及人物刻画的生动性方面,他写的新乐府都不及白居易。

真正能代表元稹创作特色的是轻浅明丽的艳情诗和写生死诀别的悼亡诗。由于性敏才高、文采风流,他尤其擅长写男女之间的暧昧感情。如《舞腰》:“裙裾旋旋手迢迢,不趁音声自趁娇。未必诸郎知曲误,一时偷眼为《回腰》。”《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再如《会真诗三十韵》中的:“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最脍炙人口的是《离思诗五首》其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真是哀艳缠绵的绝唱。元稹的诗在写情方面胜过了讽喻,在平易坦荡中呈现出清丽华美,如《江花落》:“日暮嘉陵江水东,梨花万片逐江风。江花何处最断肠,半落江流半在空。”李肇在《国史补》中说:元和年间人们“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所谓“淫靡”,当指元稹的艳情诗而言。

元稹是深于情之人,在妻子韦丛死后写下了动人的悼亡诗,如《遣悲怀三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其一)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其二)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其三)

这些诗语言朴素真切,寄寓着人生至情,为古代悼亡诗的名篇。

元稹与白居易相识之初就有酬唱作品,两人在遭贬谪后仍酬唱不已,而且多“次韵相酬”的长篇排律,元、白唱和遂成为影响较大的文学史现象。在元、白的唱酬诗中,元稹所呈露出来的诗人性格和感受要更亲切实在一些,如《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憧憧,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以垂死病人的突然坐起,形容骤闻此讯时的震惊,言词真是动人心魄。

元、白在元和年间所写的“次韵相酬”、穷极声韵的长篇排律,以及于杯酒交错间感叹自身遭遇的“小碎篇章”,加上他们两人的艳体诗在内,统称为“元和体”,在中唐形成“诗到元和体变新”的局面。“元和体”中的长篇排律带有故事性,标志着抒情诗中的叙事成分的加强,而“小碎篇章”则是瞬间心境意绪的抒发,是娱心遣兴的手段,语言浅白,格调轻快,突出了诗歌的审美愉悦性质。元、白的这些诗,从内容到形式突破了诗歌的传统规范和已有模式,打破了诗歌创作的典雅体制,使其世俗化为能被社会普遍接受和欣赏的浅近文体,呈现出诗歌创作转折时期的写实、尚俗特征。

在当时的新乐府诗创作方面,张籍、王建的成就及影响仅次于白居易和元稹。他们都是中唐时期的著名诗人,一般把他们归入元白诗派,但他们的生年和诗歌创作活动要略早于元、白。

张籍(766—830),字文昌,祖籍苏州,为和州乌江(今安徽和县)人。他生于大历元年,于贞元初漫游至魏博镇,在邺下认识了王建,二人比邻而居,互相切磋学问和诗艺。贞元十四年(798),他经孟郊推荐在汴州(今河南开封)拜识韩愈,时韩愈为府试考官,解送他入京应进士试,于第二年及第。元和元年(806),他始调补太常寺太祝,后转国子监助教,迁秘书郎,在这段时间和白居易建立了友谊。长庆元年(821),由韩愈举荐,他升为国子博士,次年迁水部员外郎,时称“张水部”,后任国子司业,又称“张司业”。

张籍以乐府诗著名,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说他“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他的诗今存四百多首,其中乐府诗约七十首,题材较为广泛,有揭露藩镇割据和军阀混战的,也有抨击豪门作恶的,而以写农民生活为题材的价值最高,如《山头鹿》叙写加在农民身上的沉重赋税,大胆揭露社会矛盾。再如《野老歌》:“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将农夫的贫困与商贾的富庶作对比,表现了农民的不满,但只是如实写出,不强加议论。他的《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是拒绝强藩李师道之聘的比兴之作,诗云: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此诗本非写男女情爱的作品,如果当情诗来读,其独特处在于对复杂的女性情爱心理的揭示,表现了爱情更新与伦理责任间的矛盾,一句“何不相逢未嫁时”,使节妇动人多多。

张籍的近体诗虽多为抒怀和酬赠之作,但也带有写实倾向,且不乏新颖之作。如《感春》:“远客悠悠任病身,谢家池上又逢春。明年各自东西去,此地看花是别人。”《秋思》:“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含蓄婉挚,长于感慨,写得朴实自然。

王建(766—831?),字仲初,三辅(今陕西西安附近)人。他生于清贫之家,父母早逝,尽管颇具才华,在入仕的道路上却历尽艰辛。他曾于建中四年(783)参加进士考试,但未被录取。在科举失意的次年秋天,他东出潼关远游谋求出路,经历了长达三十年的求职、从军、漫游的生活。元和八年(813),年近半百的他抑制不住思乡之情,决意迁回关辅,卜居杜陵,在长安东南郊外过着贫穷的生活。后来经人举荐担任京畿官吏,初任昭应(今陕西临潼)丞,继为渭南尉。太和年间为太常丞、陕州司马。他与当时文坛的名流多有交往,韩愈贬潮州时,他写有《送迁客》,元稹、白居易回朝时,他与他们诗酒唱和。他的《宫词一百首》也写于这一时期。

王建的诗歌创作以乐府诗成就最高,但以宫词的影响较大。他的乐府诗多达八十余首,在以近于白话的笔调反映社会生活的同时,常以奇特而鲜明的形象来突出主题。如《海人谣》:“海人无家海里住,采珠役象为岁赋。恶波横天山塞路,未央宫中常满库。”再如《促剌词》:“促剌复促剌,水中无鱼山无石。少年虽嫁不得归,头白犹著父母衣。田边旧宅非所有,我身不及逐鸡飞。出门若有归死处,猛虎当衢向前去。百年不遣踏君门,在家谁唤为新妇。岂不见他邻舍娘,嫁来常在舅姑傍。”王建在创作中有以俗语、民歌入诗的倾向,一些小诗写得通俗流利而脍炙人口,如《新嫁娘词三首》其三:“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再如《望夫石》:

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上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

王建是唐代第一个大量写作宫词的诗人,主要以描写宫女生活的《宫词一百首》闻名于世。他的这些诗带有七绝连章组诗的性质,其中虽有平庸之作,但也有写得清丽新巧的,如:

琵琶先抹六幺头,小管丁宁侧调愁。半夜美人双唱起,一声声出凤凰楼。(其二十九)

教遍宫娥唱遍词,暗中头白没人知。楼中日日歌声好,不问从初学阿谁。(其八十一)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其八十八)

用如此大规模的组诗写同一题材,在诗史上是空前的事,对后来宫词的发展起了推动作用,王建也因此获得“宫词之祖”的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