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浪淘沙令》
后代念及李煜的诗词中有一句相当出名:“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意思是说要是做才子的话,倒是绝代好才,可惜了生在帝王家,连小命都没能保住。但是我想,如果不是身在帝王家的一番周折,李煜倒也未必能被激发出最大的词人潜质出来。宋太宗坐在龙椅上的时候也曾半真半假地用非常贱格的语气感叹道,要是这李煜能把他写词精力的一半用在治理国家上,这龙椅也不是我坐的了。
但是,他们如何晓得,有些人就是不爱江山爱美人,有些人就是对权力没兴趣。他们总是以为我们辛辛苦苦辛劳得来的,就是他们轻而易举得到的。历史总是这么一个巨大的错位和讽刺,没有野心的文人站在天下权力中心,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成为所有野心家的假想敌。其实他们想要的,只不过是其他人轻易丢弃的。
清人有诗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算是一种有点残忍但是确确实实的补偿效应吧。只有铺天盖地的灾祸和变故砸下来,敏感的诗人才能捕捉到生命瞬间的火花、那些苍凉和悲哀、改变和失去。
想曾经,他也不过是一介富家子,顶多尊贵些,离王位还很远。如果不是命运作弄,他完完全全可以像一般的皇子那样,做一个普通的王爷,吟诗作画,游山玩水,最后优游卒岁。他的父亲李璟也是一个词人,一阕“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也成为文学史上难得的清丽凄婉之作,尤其是那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既工整又旁逸斜出。有人说,这就是晚唐气象,气数已尽的征兆,或许是吧。末代皇帝总是给人一种萧索而温柔的感觉。大约是隐约感觉到了时代的终结(他们总是比老百姓更加容易觉察出这一点),手中的力量渐渐地无法挽救大厦的倾颓,不如缩手,带着一点寂寞和伤怀,去看着风暴将他们的城堡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摧毁。
这样一个南唐中主李璟,也如此这般预感到了末世的来临。他偏爱小儿子李煜,因为他跟他一样温柔慈悲,敏感多思——其实这样的人多么不适合当皇帝,却又多么适合穿着锦衣在衰败的宫殿里念词,给一个即将终结的朝代唱一曲挽歌呢?他对李煜的偏爱像极了袁绍对袁尚的偏爱,据说袁绍是个帅哥,而他的三个儿子里就袁尚长得帅,跟他像,他就极其喜欢他,结果酿成了大祸。
可见废立之事还是不能按着自己的喜好乱来。一个好人未必是一个好君主,一个好词人更不会是一个好君主。李煜还有个大哥叫李弘翼,那个家伙是一个特别想当皇帝的人,只怕从一出生就开始两眼盯着王位了。史书上记载他性格特别善猜忌,不过巧的是他的弟弟们,除了李煜之外的四个全都死光了。而李煜又是最小的一个,最寄情山水不问世事的一个。当时他被封为安定公,就因为惧怕李弘冀猜忌,不敢参与政事。在此期间,他曾给自己取号“钟隐”、“钟峰隐者”、“莲峰居士”,表明自己的志趣在于秀丽的山水之间,同时也表明自己无意与兄长争位。我猜,正是这番寄情山水才能保得住自己的小命吧,毕竟在皇位争夺战里,猝死,而且全部猝死——太反常了,反常得太正常了。
而那个自小目睹着王位混战,在不动声色间一次次地接受兄长逐个儿离开自己的事实的李煜,又有谁知道他内心的苦楚和惶恐?
所幸,所幸,他真的不是故作浪荡,或许他真的是浪荡。至少,他有一颗很适合浪荡的心,便在这山水间、美人间醉了去了。
哪晓得世事无常,李璟曾经说过自己要施行“兄死弟及”,结果李弘翼一急就把李璟的弟弟给杀了。这一举动更是摆明了告诉李璟,皇位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如果事态就这样发展下去,李煜倒也安生了。可是,李弘翼把该杀的杀完之后自己却暴死了,这死的又是很蹊跷,现在继承王位的只剩下李煜一个人了。这一个弱柳扶风的男人,民间评价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性宽恕,威令不素著”,好生戒杀,死后,江南人闻之,“皆巷哭为斋”。意思是,他像贾宝玉一样在女人堆里长大,性格很宽恕,没有什么威信,但是仁慈宽爱,死的时候江南人听说了,满大街都在哭他。就连他兄长猝死,都没有任何人会猜忌与他有关——哪怕他是唯一的获益者。
于是他的爱情,他的人生便成了关乎天下苍生的事。
那个时候他年纪不大,大小周后陪伴在身侧,成日拈花弄玉,浪荡浮生。其实他求的从来就是一晌贪欢,身为皇子,他目睹的生离死别、不动声色间的灰飞烟灭还少吗?睁开眼睛的时候全是腐坏,不如闭着眼睛,享受这片刻的欢愉了。所以他的爱浓妆艳抹,他的词轻佻放纵,妖冶如花。
末世的欢爱总是甜得发腻,有一种明日即末日的急切。在这种急切里,人人都有燃烧的欲望。她瘦瘦的身体在夜间绽放,宛如一朵妖艳的罂粟花。
晚妆初过,
沉檀轻注些儿个。
向人微露丁香颗,
一曲清歌,
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
杯深旋被香醪涴。
绣床斜凭娇无那,
烂嚼红茸,
笑向檀郎唾。
好一个旖旎的打情骂俏的场面!晚上化了妆,点燃了一株熏香,室内春色融融,她轻启娇醇,柔柔地开唱了。丝滑柔软的衣服包裹着曼妙的身躯,一杯杯佳酿饮尽只添得双颊绯红,她跳着跳着便跳到了绣床边,带着些微的撒娇与挑逗,软软倚着,嚼烂了口中的红茸,半羞半嗔地唾了他一口。词到这里戛然而止,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个十五岁的女子,又恰好具备了成年女子的风韵,她熟知自己的美好,并很善于展示自己的优势。他就这样被勾引着,并且沉溺其中。
后主当年是以写这种花间小词闻名的,而且似乎只写过这种风情万种的小词。大厦将倾,他感觉到了,却不肯睁眼。他还是大好年华啊,他并不是故意生在这帝王之家啊,凭什么他的人生只能在极致的欢愉和极致的凄惨中度过呢?所以他与她的欢爱,带着末世伴侣的凄凉和悲惨,像是两个牵手走向死亡的同志。
直到赵家的铁骑把一切彻底碾碎。
他被软禁了,一切都过去了。小周后着实美貌,这美貌也成了她的软肋。
宋太祖赵匡胤死后,宋太宗赵光义继位,据说宋太宗赵光义多次强奸小周后。宋人王在《默记》中说:“李国主小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骂后主,声闻于外,后主多婉转避之。”古代画家还绘有《熙陵幸小周后图》,元人冯海粟曾在画上题诗:“江南剩有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明人沈德符《野获编》中:“宋人画《熙陵幸小周后图》,太宗戴幞头,面黔色而体肥,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后作蹙额不胜之状”。姚叔祥在《见只篇》自称看过张纪临摹此画,画中小周后头戴花冠,身子裸露,“两足穿红袜,袜仅至半胫耳”,“裸身凭五侍女,两人承腋,两人承股”。
这是一幅怎么样的人间惨剧,昔日的爱人被敌人拖去强奸凌辱,情人的口中叫喊着他的名字,她在骂他,在求救,而他只能在墙的另一侧默默垂下他高贵的头颅。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他的欷歔带有一点宿命的味道,仿佛他只是他生命的看客,他没有自杀,也没有救她,我们无法看清那个软弱的男人当时是什么心情。史料上只是说他,听到小周后的叫喊声的时候就躲得远远地。无法面对吧?这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嘲讽,当一切都变成了过眼烟云的时候,当华美的衣裳从身上褪下,他连一个平凡男人的幸福都没有。
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奢望过平凡男人的幸福,不然他何以能够如此淡定地看待她的哭泣?她的屈辱?他早就料知有这么一天的吧!
昔日的欢愉已经享受过了,是时候他身为阶下囚,在清醒中偿还前半生的罪孽了。人生如梦,想必当他倚着铁栏杆对着窗外眺望的时候,他已经把一切都看透了。
当然,赵光义没有容他,这是另一种男人之间的战争,宋太宗用牵机毒杀了他。牵机药有人说是中药马钱子,服后破坏中枢神经系统,全身抽搐,头脚缩在一起,状极痛苦。后人说他死得太惨了,可是到了这个地步,生或者死,怎么个死法还有关系吗?
小周后闻讯也自杀身亡。她的情人终于抛下她了,曾经的欢爱此刻都显得那么荒凉,不由得让我想到《霸王别姬》里的段小楼,他爱的究竟是她的什么?仅仅是她的容颜而已吗?那样一个误将自己当做帝王的男人,在失去希望之后,女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周后也是如此啊,她把青春都奉献给了这个男人,所有的爱情和美好,真的,假的一切,都给了他,她陪他经历了极致的欢愉和极致的屈辱,最后一起死亡,可是啊,她竟然从来——从来就没有接近过他的心。
谁能告诉她,在他饮下毒药的一刹那,在他回忆往昔的时候,可有她跟他之间的爱情的一席之地。而她的一切,她的全部,她的所有——他,到底爱过她吗?还是,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欢愉而已,一场为了死亡的欢愉,一场为了告别的狂欢?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