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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枫桥夜泊》的写作背景、表达了什么情感、赏析

张继《枫桥夜泊》

古典诗歌中,有些名篇、名句是与一些名胜古迹千古并存的。人们登泰山,会想起杜甫的诗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游西湖,会想起苏轼的诗篇“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过长江三峡,尽管江两岸已听不到猿声,而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的诗句,还会浮上心头;访成都武侯祠,尽管祠周围的古柏已经不多,而杜甫“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蜀相》)的诗句,也会来到口边。……

当然,泰山、西湖、三峡之享有盛名,主要因为其本身气象雄伟、景色秀丽;武侯祠之成为胜地,则出于人们对诸葛亮这一历史人物的景仰。它们早已是览胜怀古之地,有了那些诗篇、诗句,固然增光生色,即令没有,也会使人心向往之。可是,另外也有一些地方,仅仅因为有幸得到诗人、词客的一篇吟咏,才得以享誉千古,垂名中外。苏州的寒山寺就是一个例子。

在我国为数众多的丛林古刹中,这座寒山寺,就寺院规模、建筑格局、佛像雕绘、周围景色而言,并无出众之处。而今天到苏州的人总要去寒山寺观赏流连一番,近年来每逢除夕之夜,还有不少日本游客不远千里专程到苏州听寒山寺的钟声。它之所以如此吸引游人,应归功于中唐诗人张继(字懿孙,753 年进士)所写的一首《枫桥夜泊》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是一般的唐诗选本都要收录、一般的唐诗鉴赏著作都要谈到的作品。诗的前半首写诗人泊舟枫桥之夜所看到的天空、水面、岸上的远近景物,用落月、啼乌、霜天、江枫、渔火来烘托客思旅愁,在形象组织上十分密集,而其远近层次、光影明暗、色彩浓淡又组合得错落有致,既富诗情,又有画意。不过,寒山寺之出名,恐怕并不是靠这前半首诗,而主要靠后半首诗。因为:前半首写的是江南水乡惯见的秋夜景色,其实并不是专属于寒山寺的;后半首才写到寒山寺。而这后半首正好与前半首形成对照,在形象组织上不以密见长,却以疏取胜。两句诗,十四个字,只写了寒山寺的钟声。但就是这一平铺直叙、笔墨稀疏的描述,为什么对寒山寺竟然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对古今中外的游人竟然具有那么大的魅力呢?

这里,抛开这几响钟声对当夜愁思起伏、难以成眠的诗人在情感深处所起的波动和回响不谈,抛开写诗时我与物会的创作状态、成诗后情与景融的艺术效果不谈,仅就读者为钟声所诱发的对寒山寺的美感,谈谈诗歌中的借声传影和以声表静的妙用。

可以想见,这钟声进入诗人的耳鼓、拨动诗人的心弦、化为诗人的诗思时,正当午夜,月已西沉,身在舟中的诗人既未曾到寒山寺中游赏,而在夜幕笼罩、树木掩映下,也不见得看到了离枫桥还有一段距离的寺院轮廓,不过从音响传来的方向推知这是寒山寺的钟声而已。从当夜写这两句诗来说,这钟声是由寒山寺传出、来到诗人笔下的;而从今天读这两句诗来说,人们却被诗笔下的钟声引入了寒山寺。两句诗其实并没有直接对寒山寺作任何描述,只借钟声间接传出寒山寺的形影,而使人们对寒山寺产生更大的美感,生发无穷的想象。诗人只写了声波之来,读者自会沿波溯源,随之而去。

这种借声传影的写法,在古典诗歌中是不乏其例的。如:白居易诗“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夜雪》),“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夜雨》)就是借竹枝折断声、蕉叶滴答声来显示户外夜雪堆积、夜雨初落的景象。李绅诗“萧条落日垂杨岸,隔水寥寥闻捣衣”(《却望无锡芙蓉湖》),则是借捣衣声传出对岸水边的人影。《诗人玉屑》卷八“诚斋论夺胎换骨”条指出,秦观诗“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秋日二首》之一)及道潜诗“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在翠微”(《东园》),其源乃出于白道猷诗“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陵峰采药触兴为诗》)。而与此同一机杼的还有道潜的一首《秋江》诗“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以及梅尧臣诗“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鲁山山行》),陈与义诗“山空樵斧响,隔岭有人家”(《出山》),等等。这些诗句借助人语、鸡鸣、织布、摇橹和伐木的声响,折射出视线以外的生活图景,比直接描画人家、村落、归舟之景更耐人寻味;但以之与张继的“姑苏城外”两句相较,都嫌失之显露,因而其寻味馀地在容量和深度上终逊一筹。

张继诗之所以更引人入胜,还因为它借助钟声托出了一个特定境界。就整首诗而言,前面“月落”两句已经把诗人置身其间的那一冷寂凄清的静夜写足了,如果后两句还是只在静寂上着笔,未必再能深化诗境。因此,在这后两句诗里,诗人舍弃身边可写的无数景色事物,遥遥选中了看似打破静夜气氛的钟声来写,这不但没有破坏他所要显示的那一静夜境界,反因此钟声而“境界全出”(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语)。对这一古典诗歌中常见的以声表静的手法,也许最好用贾岛的推敲故事来作说明。据《唐才子传》记述,贾岛“乘闲策蹇访李凝幽居,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又欲作‘僧敲’,炼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旁观亦讶。时韩退之尹京兆,车骑方出。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到马前。岛具实对:‘未定推、敲,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韩驻久之,曰:‘敲字佳。’遂并辔归,共论诗道,结为布衣交”。这故事提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推门是无声动作,敲门是有声动作,为什么贾岛始而写作“僧推”,继而又想改作“僧敲”,并为此吟哦不决,以致“神游象外”呢?而韩愈又为什么驻马考虑良久,最后认为“敲字佳”呢?这是因为:贾岛的这一联诗写的是飞鸟宿林、月下僧归的静夜景色,有几声剥剥啄啄的叩门声来渲托静夜,不但无损其静,反而倍显其静,更能增强诗句的艺术效果,更能显示这位苦吟诗人所要表现的意境。张继笔下的“夜半钟声”,其所获致的效果是相同的。

声与静,虽然相反,却又相成;看似彼此排斥,其实彼此依存。许多以描写寂静环境见称的名篇警策,往往并不是写得音响全无。例如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诗“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把古寺的清晨景色写得幽深清莹,万籁俱寂,但并不写到万籁俱寂而止,最后却让读者在这一澄静如水的空间里听到回旋荡漾的钟磬声。这与张继诗之以钟声点破静夜,似出一辙。而王籍《入若耶溪》诗中的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更直接道出了这一以声表静的奥秘。这些例子给人以有关诗艺的启示,说明了音响与寂静的相反相成的作用。张继就是成功地借助这一作用,把读者带进一个令人为之神往的静夜境界,也使寒山寺从此成为游人的憧憬之地。

这里只从评艺角度,就张继《枫桥夜泊》诗中拈出古典诗歌中常见的两种表现手法,姑名之为“借声传影”和“以声表静”。至于夜半是否寺庙鸣钟之时,张继在泊舟枫桥之夜是否真听到了寒山寺传出的钟声,前人已有考证和议论,就不必多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