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和张常侍
【原文】
市朝[1]凄[2]旧人,骤骥[3]感悲泉[4]。明旦非今日,岁暮余何言!素颜[5]敛[6]光润,白发一已繁。阔[7]哉秦穆谈,旅力岂未愆[8]。向夕长风起,寒云没西山。厉厉[9]气遂严,纷纷飞鸟还。民生[10]鲜常在,矧伊[11]愁苦缠。屡阙[12]清酤至,无以乐当年。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抚己[13]有深怀,履运[14]增慨然。
【注释】
[1]市朝:市,集市。朝,古代官府的厅堂。
[2]凄:悲。
[3]骤骥:飞马,指代光阴易逝。
[4]悲泉:本义日暮,犹喻岁暮,引申为年老。《淮南子·天文训》:“日至悲泉,爰息其马,是谓悬车。”
[5]素颜:苍白的容颜。
[6]敛:引申为“不复”。
[7]阔:迂阔。
[8]旅力岂未愆:《尚书·秦誓》:“番(pó)番(犹“皤皤”,白发貌)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旅力,膂力。全句的意思是,自己体力不支,年迈无用。
[9]厉厉:凛冽。
[10]民生:人生。
[11]矧(shěn)伊:何况这样。
[12]厥:缺。
[13]抚己:检点自身。
[14]履运:屡逢时难。
【译文】
无论当官还是布衣,世事变迁,不禁为故去的人感到伤悲。光阴流转,不知不觉已到一年之末,而我也已近暮年。明天又是新的一年,一年将尽,百感交集,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容颜苍白,不复光彩,而我已经满头白发。秦穆公的观点颇为迂阔,我的精力哪里还有当年那般旺盛?傍晚的时候长风起来,寒云也没入西山。天气转而寒风凛冽,于是纷纷飞鸟也因而回到自己的巢穴。人生本来就很少长寿,又更何况有愁苦纠缠。因为贫穷而屡屡喝不上清酒,难于像当年一样行乐了。不要挂虑穷窘抑或通达,身体与心灵的憔悴随命运安排。生逢乱世,检点自身亦良有感触,屡逢时难,我徒增喟叹。
【赏析】
本诗作于公元418年,其时作者五十四岁,处江湖之远的作者依然挂念着庙堂之事,身体日渐衰老。不久前,刘裕弑杀了晋安帝,并立晋恭帝司马德文为帝。世事纷扰,诗人借“岁暮”抒发自己低沉的哀思。
开篇格调就很低沉,暗合题中的“岁暮”,有《楚辞》意味。“市朝凄旧人,骤骥感悲泉”,无论当官还是布衣,世事变迁,不禁为故去的人感到伤悲。光阴流转,不知不觉已到一年之末,而作者也已近暮年。其中“骤骥”“悲泉”虽引自《淮南子》,其意象更近《楚辞》。“悲泉”意为“日暮”。《楚辞》——或更确切地——《离骚》,暗喻着亡国之殇,结合时局,不难想见本诗的沉痛寓意。眼看着刘裕就要篡晋,江山即将易姓,由此可见,“市朝凄旧人,骤骥感悲泉”是多么的悲凉乃至悲愤。
“明旦非今日,岁暮余何言!”新年到来,本该高兴才是,但诗人想借“明旦非今日”暗喻晋朝大厦将倾,新的王朝即将建立,而“岁暮余何言”表达自己对于大厦将倾的无能为力。既然大厦将倾,那么以前为东晋王朝所做出的贡献全都成了某种意义下的讽刺,所以“素颜敛光润,白发一已繁”,与其说作者体力不支,不如说他已心力交瘁。于是作者感慨道:“阔哉秦穆谈,旅力岂未愆。”引用了《尚书》的文字。一个人的身心通常是合一的,心情好的时候,身体自然不会差。由此可见,陶渊明的身体差,心情更差。陶渊明曾想当然地认为,从桓玄手中夺回晋安帝的刘裕,也会像王导辅佐晋明帝、谢安辅佐晋孝武帝一般辅佐晋安帝,而弑君之事无疑是晴天霹雳,让他看清了当时的局势与刘裕的野心。
“向夕长风起,寒云没西山”,一方面是写景,另一方面是说日落西山的东晋王朝。“厉厉气遂严,纷纷飞鸟还”,这里不仅是对于时局的感慨,同时也是对于百姓即将流离失所的同情。作者进而写道:“民生鲜常在,矧伊愁苦缠”,这一方面是总结,另一方面是为了过渡到下文。
下面就写到自身:“屡厥清酤至,无以乐当年。”难于像当年一般行乐,固然有贫穷的原因,对时局心灰意冷也是主要原因。
“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作者把对于江山社稷的忧虑过渡到个人感慨上。“抚己有深怀,履运增慨然”,笔者联想到辛弃疾“却道天凉好个秋”,两者的心境是相似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