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
陆游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词的本事是作者本人的生死恋,最早见于宋人陈鹄《耆旧续闻》卷十:“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名士某,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及,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其后,刘克庄《后村诗话》亦载,增言妇与陆氏有中外。至周密《齐东野语》更绘影绘声,添枝加叶,俨然小说:“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变也。唐后改适同姓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实绍兴己亥岁也。”话越传越长,千古如斯。然陆游早年的婚恋不幸,已可得其仿佛。
词从游园重逢,勾起对往昔欢爱的追忆开端,“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这并非写眼前事,因为女方虽遣人致酒肴,实未当面,所以这应是由眼前的黄酒果馔、满园春色回忆到过去与伊共赏春光的情景:红润的手臂,藤黄的美酒,给人以举案齐眉的美好联想,“满城春色宫墙柳”正是有情人眼中的明媚春景。可惜好景不长,“东风恶,欢情薄”,接下“桃花落,闲池阁”,是指暮春的到来,自然时序的无情的变迁,构成对人事的变生不测的象征,语极蕴藉却并不晦涩。几年离异给双方带来的是无尽的悲怨,“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在语序上是倒置以协律。煞拍一串儿三字“错,错,错”,奔迸而出,意极沉痛。然而到底错在哪里呢?是错在五百年前风流冤孽,还是错在个人的软弱而封建道德力量的强大,抑或是错在家长的专制呢,说不清,也不要说清,反正一口咬定错就是了,这就够读者去慢慢咀嚼回味。
重逢是令人难堪的,春光还和过去一样美好,而伊人却红消香减不堪憔悴。“人空瘦”的“空”字意味甚长:盖两人虽不忘旧情,从婚烟关系而言已各有新欢,可谓各不相干,相思只是徒劳无益的事体。然而感情失控,难以自禁,“泪痕红浥鲛绡透”,鲛绡就是手绢。古代传说有美人鱼失水为人所救,寄寓其家积日买绡,不得已将归去,从主人索器,泣作满盘明珠以为报答(事见《述异记》),这故事本身就含有离异而不忘旧恩的象征,与词中人相似,故不可仅作借代语读去,如此方觉其句楚楚动人,“红”字惨然映带下文“桃花落”,“透”字韵极险峭。以下突入景语,又成象征,“桃花落,闲池阁”便是“东风恶”的后果。一切都无可挽回了,然而“世间只有情难尽”,明明还在相爱,却又不能相爱;明明已不能痛快地相爱,却又不能痛快地诀别。最后只得以“莫,莫,莫”三字,不了了之,这是说“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呢,还是想快刀斩乱麻,以免“剪不断,理还乱”呢,也很难说清,只好分付读者诸君去判断了。
《钗头凤》曲调的最显著特征是上下片煞拍三字相迭为韵,较难安顿。而此词之妙就在于“错,错,错”,“莫,莫,莫”用意的含混,让人颠扑不破似的。而“错莫”本是一个连绵词,其意为落寞,或书作“莫错”,如李白“长吁莫错还闭关”、杜甫“失主错莫无晶光”,此词上下片煞拍正是拆用此二字,故在“错”、“莫”各自的本义外,还多一层凄凉寂寞的意义。
陈鹄《耆旧续闻》提到去妇和词,惜不得其全。而《古今词统》则见全词,署唐婉。又见录《全宋词》。有可能是后人据断句补足,但也不排除为原词的可能性,因为就词而论实在天衣无缝,情真韵高处不减陆游之作: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据一位女生说她在读中学时,有一次受了委屈,读到这首《钗头凤》,心里便涌起一阵痛楚的感觉,产生了共鸣,眼泪跟着流下来,索性哭了个痛快。她以为“怕人寻问,咽泪装欢”二句特好,有人听你诉说烦恼其实是幸福的,最痛苦的就是无可告诉却要应付旁人的处境。这可以算是对唐婉之作的很好的评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