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善法书者)
【原文】
善法书[1]者,各得右军[2]之一体。若虞世南得其美韵而失其俊迈[3];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4];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变化[5];薛稷得其清而失于窘拘[6];颜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鲁[7];柳公权得其骨而失于生犷[8];徐浩得其肉而失于俗[9];李邕得其气而失于体格[10];张旭得其法而失于狂[11]。献之俱得之而失于惊急[12],无蕴藉态度。此历代宝之为训,所以敻[13]高千古。
【题解】
本文写于后周显德三年(956),是年后周首攻南唐。当时国事告急,但作为诸王之一的李煜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在四处弥漫的战争硝烟中,李煜吟诗作画,品题文字,似乎还沉浸在与大周后新婚的喜悦中,内心不见一丝波澜。在这篇评论历代书法家的书评中,李煜极力推崇王羲之书法,许之为历代书家之渊源。并借用荀子评子游、子夏等得孔子一体说,评论历代著名书家与王羲之的关系,虽不曾明言,但显然是以王羲之为尽善尽美且不可企及。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李煜在这篇书法评论中,对书法美学进行了较为全面的阐述,这对于我们探讨李煜的书法思想,乃至李煜的艺术思想都具有很高的价值。需要指出的是,《全唐文》收录此文止于“无蕴藉态度”,此据南宋桑世昌之《兰亭考》录文。
【注释】
[1]法书:名家的书法范本,亦以称美别人的书法。
[2]右军:即王羲之(303-361),东晋书法家,字逸少,琅琊临沂人。永和中(345-356),拜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故后人称为王右军。王羲之以书名,真、行、草、隶俱擅,其特点是平和自然,委婉含蓄。隶书时人以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飘若游云”。后人推为“书圣”,古今一人,唐太宗尤好之。
[3]虞世南得其美韵而失其俊迈:虞世南(558-638),字伯施,行七,越州余姚(今浙江余姚)人。唐太宗称其有五绝:“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世南的书法,得到王羲之后人智永的传授,擅正、行、草书。其楷书笔圆体方,外柔内刚,无雕饰习气。其书法风格圆融遒逸,与欧阳询齐名,世称“欧虞”。俊迈,优异卓越,雄健豪迈。
[4]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欧阳询(557-641),字信本,潭州临湘(今湖南长沙)人。欧阳询书法以楷书为最,骨气劲峭,笔力险劲,法度严整,人称“欧体”。唐代张怀瓘《书断》卷中说欧阳询“八体尽能,笔力劲险,篆体尤精……飞白冠绝,峻于古人,有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浓之势。风旋电激,掀举若神。真行之书,虽于大令亦别成一体,森森焉若武库矛戟,风神严于智永,润色寡于虞世南。其草书迭荡流通,视之二王,可为动色,然惊奇跳骏、不避危险,伤于清雅之致”。
[5]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变化:褚遂良(596-658),字登善,杭州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他的书法,唐代韦续《墨薮》卷一谓“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法则温雅,美丽多方”。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卷四《唐朝叙书录》说:“(贞观)十年,太宗尝谓侍中魏徵曰:‘虞世南死后,无人可与论书。’徵曰:‘褚遂良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之体。’太宗即日召令侍书。尝以金帛购求王羲之书迹,天下争赍古书诣阙以献,当时莫能辨其真伪,遂良备论所出,一无舛误。”
[6]薛稷得其清而失于窘拘:薛稷(649-713),字嗣通,蒲州汾阴(今山西万荣)人,魏徵外孙。其书法学褚遂良,尤尚绮丽媚好。用笔纤瘦,结体疏朗,自成一家。后来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即由薛稷体演化而来。窘,困窘,困迫。
[7]颜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鲁:颜真卿(709-784),字清臣,行十三,祖籍琅琊临沂,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颜真卿书法精绝,楷书端庄雄伟,气势开张。行书遒劲舒和,神采飞动。其书人称“颜体”。宋代朱长文《续书断·上》说他:“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纵横有象,低昂有态,自羲、献以来,未有如公者也。”
[8]柳公权得其骨而失于生犷(guǎng):柳公权(778-865),字诚悬,京兆华原(今陕西耀县)人。年十二,工词赋,尤工法书。初学王羲之,后遍阅近代书法,形成自己的风格,体势劲媚,点画爽利挺秀,结体严谨,与颜真卿齐名,世称“颜筋柳骨”。生犷,蛮横不驯。
[9]徐浩得其肉而失于俗:徐浩(703-782),字季海,祖籍吴兴,越州剡县(今浙江嵊州)人。徐浩精于书法,明代陶宗仪《书史会要》卷五说他:“初受法于父,真行草隶皆益工,尝书四十二幅屏,八体皆备,草隶尤胜,论者谓其力如怒猊抉石、渴骥奔泉。盖浩书锋藏画心,力出字外,得意处往往似王羲之,其妙实在指法也。”
[10]李邕得其气而失于体格:李邕(678-747),字泰和,扬州江都(今江苏扬州)人。李邕长于书法,魏晋以来,碑铭刻石多用正书,李邕始用行书,后人效之。《宣和书谱》卷八说他:“精于翰墨,行草之名尤著。”“初学右军行法,顿挫起伏既得其妙,复乃摆脱旧习,笔力一新。”“议者以谓骨气洞达,奕奕如有神力。”体格,指诗文或字画等的体裁格调、体制格局。
[11]张旭得其法而失于狂:张旭(生卒年不详),字伯高,行九,苏州吴(今江苏苏州)人。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旭自言始见公主担夫争道,又闻鼓吹而得笔法意;观倡公孙舞剑器得其神。张旭书法得于二王而又有所创新,工楷、草书。《宣和书谱》卷十八说他“其名本以颠草,而至于小楷行书又复不减草字之妙。其草字虽奇怪百出,而求其源流,无一点画不该规矩者。或谓张颠不颠者,是也。后之论书,凡欧虞褚薛皆有异论,至旭,无所短者。故有唐名卿传其法者,惟颜真卿云”。
[12]献之俱得之而失于惊急:献之,即王献之(344-386),东晋书法家,字子敬,王羲之第七子。献之以善书垂名后世,与父并称“二王”,论者以为骨力不及其父而逸气媚趣过之。惊急,笔势猛烈而急速。
[13]敻(xiòng):高超。
【译文】
善书法者,各得王右军的一部分技巧和风格。虞世南得其秀美和谐而失其卓异豪迈;欧阳询得其力度而失其温润清秀;褚遂良得其意趣而失其变化;薛稷得其清丽而失于窘迫拘束;颜真卿得其筋力而失于粗野鲁莽;柳公权得其骨力而失于蛮横不驯;
徐浩得其丰美而失于俗气;李邕得其气韵而失于变化不足;张旭得其要领而失于狂乱;王献之几乎得到了王右军真传,但是失于笔势惊急,没有含蓄从容的姿态。这都是历代珍视的经验,足以卓绝千古。
【原文】
柔兆执徐暮春之初[1],清辉西阁因观《修禊叙》[2],为张洎[3]评此。
【注释】
[1]柔兆执徐暮春之初:即丙辰年暮春之初,后周世宗柴荣显德三年(956)。柔兆,岁阳名之一,指太岁在“丙”。古代岁星纪年法用岁阳和岁阴相配合以纪年。执徐,古时以干支纪年,岁在“辰”为执徐。
[2]修禊叙:即通常说的王羲之《兰亭集序》。修禊,古代民俗于农历三月上旬的巳日(三国魏以后始固定为三月初三)到水边嬉戏,以祓除不祥,称为修禊。
[3]张洎(jì)(934-997):字师黯,改字偕仁,滁州全椒(今属安徽)人。洎少有俊才,博通坟典,江南举进士,解褐上元尉。显德末,擢监察御史。李璟迁国豫章,留煜居守,即荐洎为煜记室,不得从。李煜即位,擢工部员外郎,试知制诰,满岁为礼部员外郎、知制诰,迁中书舍人、清辉殿学士,参预机密,恩宠第一。清辉殿在后苑中,煜宠洎不欲离左右,授职内殿,中外之务,一以谘之,每兄弟宴饮作妓乐,洎独得预。入宋后官至给事中、参知政事。
【译文】
丙辰暮春之初,在清辉西阁因观赏王右军《兰亭集序》,为张洎论之。
【赏析】
这段文字见宋代桑世昌《兰亭考》卷五。据落款,我们知道这是在丙辰岁,李煜和张洎观赏《兰亭集序》时写下的一段题跋。
当时南唐正被北方的后周打得喘不过气来,其江北诸州已经半为后周所有,四十岁的南唐皇帝李璟遣使进贡、称臣、请去帝号、割濒淮六州等,依旧不能阻止北方军队前进的脚步,这年四月,后周大将赵匡胤再次击败南唐军队,南唐精兵损耗殆尽。南唐国势不振,李煜却似乎正过着好日子:刚好二十岁的李煜,年前十二月刚做了沿江巡阅使,和周娥皇成婚已是两年,春光明媚之时吟诗作赋、赏鉴书画,正是李煜的一贯作风。
这段评论中李煜指点江山,以书圣王羲之为祖,对近代以来的书法家一一分析,算得上切中肯綮,从中亦可以见出李煜“书中帝王”的气派。宋代董更《书录》卷中载:
江南李后主善书,尝为近臣语书,有言颜鲁公(真卿)端劲有法,后主鄙之,曰:“真卿之书有楷法而无佳处,正如叉手并脚田舍汉耳。”
“有楷法而无佳处”“如叉手并脚田舍汉”,其实恰好是本文中“得其筋而失于粗鲁”的形象解释。
值得一提的是,《全唐文》收录这段题跋,其中“此历代宝之为训,所以敻高千古”一句以及“柔兆执徐暮春之初,清辉西阁因观《修禊叙》,为张洎评此”这一落款失收,坊间许多李煜文集因之,致使这段书法评论一直显得没头没尾,未免是一件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