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金陵五题》
以擅长写绝句著称的中唐诗人,除李益外,就要数刘禹锡(字梦得,772—842)了。严羽在《沧浪诗话》中称:“大历后,刘梦得之绝句,……吾所深取。”高步瀛在《唐宋诗举要·绝句》的叙言中说:“绝句字数本既无多,意竭则神枯,语实则味短,惟含蓄不尽,使人低回想象于无穷焉,斯为上乘矣。盛唐摩诘、龙标、太白尤能擅长,中唐如李君虞、刘宾客(刘禹锡曾任检校礼部尚书兼太子宾客),晚唐如杜牧之、李义山,犹堪似续。”在刘禹锡的绝句中,达到“含蓄不尽,使人低回想象于无穷”这一要求的,首推《金陵五题》。这是一组为历代诗评家所推重的七绝,在当时就曾得到白居易的赞美。作者在诗题下自叙云:
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题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馀四咏虽不及此,亦不孤乐天之言尔。
从这一引言,可见作者对这五首诗也很自负。下面就是白居易叹赏不迭的《五题》中的第一首: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
金陵(今江苏南京)曾是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的都城;石头城本战国时代楚国的金陵城,东吴时重加修筑,贮藏兵器珍宝,地势依山临江,为兵家必争之地,到中唐时,久已荒废。这首诗就借这座古城为题来凭吊六朝的兴亡,以江山的亘古长存、明月的运行不已,暗中托出历史的风云变幻、人间的盛衰无常,从而抒发河山依旧、世事已非的无穷感喟。
诗的前两句,为“故国”、“空城”勾画出的是一幅以“山围”、“潮打”为背景的意象凄怆的画面。在这幅画里,群山静峙,漠然无情;江潮有声,似若有恨。不论是无情或有恨,它们都是历史沧桑、人间悲欢的见证者。而今,山犹在,江尚存,国已成为“故国”,城已成为“空城”了。这是一个沉重的史实和悲剧,但这里举重若轻,淡淡着墨,看似无意又似有意地用了一个“故”字、一个“空”字,其含而未吐之旨,就是作者在一首《西塞山怀古》诗中所写的“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也是萨都剌在一首《满江红·金陵怀古》词中所写的“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当年的豪华既然都成“往事”,“更无消息”,留给人的就不仅是城“空”、而且是万事皆“空”的寂寞之感。但作者在这里不说人间世的寂寞,也不说自己内心的寂寞,而寓人于物,移情于景,只说拍打空城的潮水寂寞而回。这“寂寞回”三字,既遥与上句的“周遭在”形成无情、有恨的对照,又与句中的“空城”两字上下呼应,水乳融合。其意境之深邃,令人玩绎不尽。无怪白居易读到这一句时,断言“后之诗人不复措辞”,正像李白在黄鹤楼壁上看到崔颢的题诗后,只好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了。
就写景而言,这首诗是由远而近。“山围”句写的是远方景,“潮打”句写的是城下景;后半首诗“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两句,则把读者的视线,随着由秦淮河东面移过来的月光引到近处的城垛上,从而为这一“山围故国”、“潮打空城”的画面染上了更加凄凉悲怆的色彩,也使其中所寓藏的今昔之慨、兴亡之感显得分量更加沉重。这后半首诗的上句,写的本应是今时所见之月,却偏在“月”字上用了“旧时”两字,这是暗示其曾照见六代的豪华。李白《苏台览古》诗“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是明说;这句诗是暗写,因而其容量更大,内涵更深,也更耐人寻味。下面一句在“夜深”两字后用了一个“还”字,则暗示这从秦淮河东边升起的明月,每到夜深,经过此地,纵然阅尽人间沧桑,也不改变它的行程。鹿虔扆《临江仙》词“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两句中也用了一个“还”字,但词的上句明白点出月之“还照”是因“不知人事改”;这句诗则有案无断,不去表明其“还过女墙来”的原因。这轮明月到底是懵懂无知呢?抑或有知有情,明知人事已改,还要夜夜到此,怀着深情来凭吊这一历史遗迹呢?这是留待读者自己去驰骋遐思的。
这是一首怀古诗,但作者既没有在诗中发表任何评论,也没有直抒自己的情意。通篇只写景物,而字里行间寄慨无穷。真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诗品·含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严羽《沧浪诗话·诗辨》)。它是完全以形象来表露感情、感染读者的。《五题》中的第二首也是传诵人口的名篇: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
朱雀桥是东晋时在秦淮河上建造的一座最大的浮桥,在京城正南方;乌衣巷则在朱雀桥附近,是当时门第显赫的王、谢家族聚居之地。这首诗的前两句,就以“朱雀桥”、“乌衣巷”这两个足以象征往昔、代表金陵的地名,唤起人的历史回忆;同时又把人的视线引到当前的景物,这就是:桥边只有野草在开花,巷口一抹夕阳已西斜。这两句,使往昔的历史与当前的景象,在时间与空间上既交织为一,又形成对比。句中,两个地名的背后,隐藏着昔日盛兴的影子;两处景物的描画,则烘染出今日衰败的征状。前者与后者互相映照,彼此衬托,形象地展示了这段由昔到今的漫长历史、这一由盛到衰的无情事实。
由“夕阳斜”,诗人想到了燕归巢,因而自然引出了后半首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两句诗历来为人所称道。唐汝询在《唐诗解》中称赞说:“不言王、谢堂为百姓家,而借言于燕,正诗人托兴玄妙处。”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评这两句“用笔巧妙”,并指出:“此唐人三昧也。”其“托兴玄妙”及“用笔巧妙”之处,就在于:作者巧妙地化实为虚,托重于轻,是从空际运思、侧面运笔的。这条距朱雀桥不远的乌衣巷,在东晋曾盛极一时。但到作者写这首诗时,几经朝代更迭,当年的高门望族早已风流云散,昔日的深院大宅也早已荡然无存。如今,巷中屋已改观,人已易主,在此安家的大都是普通的平民了。这段历史过程,时间是如此漫长,变迁是如此巨大,真有从何说起之感。而作者诗思所至,信手取材,借助小小的飞燕来穿针引线,把两个相距遥远的朝代连结在一起,把王、谢堂与百姓家连结在一起,从而形成对比,说明了世运的升降、人事的无常。这两句诗中出现的燕子和上面《石头城》诗中描写的月亮一样,本应是今时所见,但也用了“旧时”两字来形容。月亮是长存的,还可以称为“旧时”之月;燕子的生命是短促的,怎么能说成是“旧时”之燕呢?这是因为:诗歌可以只抒写作者的主观感受。当诗思已把作者引入“王谢堂前”时,他的心目中的燕子也就自然成为“旧时”之燕了。有人试把这两句诗改为“王谢堂前燕,今飞百姓家”。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认为此一改作“不伤气格”;何文焕在《历代诗话考索》中则斥为“点金成铁”,并指出这两句的“妙处全在‘旧’字及‘寻常’字”,这是深得诗家三昧之谈。
这首《乌衣巷》以巧思见长,以空灵取胜,但诗的境界则不及第一首《石头城》之浑厚阔大,感情内涵也不及第一首之深沉苍凉。至于《五题》中的第三首当然更逊一筹,却也不失其为佳作: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千门万户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台城》
作为一组怀古诗,这《金陵五题》是分中有合的。《台城》诗列在第三,是居中的一首。在这首诗中,作者总述了六朝历史,并对这段史事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五题》中有这样一首叙说史实、加以评议的诗,可能是作者精心安排的。台城是六朝的宫城。六朝的最后一个皇帝陈后主在宫内建造了三座楼阁,皆“高数十丈,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南史·张贵妃传》);临春、结绮是其中的两座,分别由后主和他的宠妃张丽华居住。他日夜与张丽华及其他嫔妃过着穷奢极欲、征歌逐舞的生活;《玉树后庭花》是其所造艳曲之一,“其歌辞,绮丽相高,极于淫荡”(《隋书·乐志》)。这首诗先以“台城六代竞豪华”这样一句概括了以金陵为都城的六个朝代的历史。句首以“台城”两字领起,不仅是点题,主要表明句中所说的“豪华”不是指民间生活,而是六代的宫庭生活,也就是指那些居住其中的庸主昏君的生活。句中的一个“竞”字,则说明不是一代如此,而是一代比一代变本加厉。诗的次句“结绮临春事最奢”,是把诗笔收缩、集中到六代中最后一代的最后一个君主。句中的一个“最”字与上句的“竞”字相承接,说明结绮、临春这些尽奢侈之能事的建筑的出现,正是“竞豪华”的最后产物,可以视为六代豪华的代表作。应当说,这两座楼阁其实并不是陈后主倒行逆施的行为的全部,但诗歌在写法上只能举一概万,以事物的局部来显示事物的全部。
下半首诗急转直下。作者只以“千门万户成野草”一句,把上半首诗所写的六代豪华和包括结绮、临春在内的建筑群都一笔勾销,使读者在这座台城内看到的不再是桂殿兰宫、重楼飞阁,而是野草丛生、一片荒凉的景象。为什么这一变化是如此之快、如此之大呢?作者的回答是:“只缘一曲《后庭花》。”这句中的“一曲”两字与上句中的“千门万户”,在数字上形成鲜明、强烈的对照。当然,作者也并不是说一支曲子可以使千门万户化为乌有,不过借这支曲子,来点出陈后主以及台城内其他亡国之君所过的荒淫生活。这两句诗略嫌把这一因果关系讲得过于显露,不免意尽句中,缺乏寻味馀地。而杜牧《泊秦淮》诗中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两句,就讲得深婉曲折,更有深度。
《五题》中的其馀两首,一是凭吊梁朝高僧竺道生的遗迹;一是描写历仕梁、陈、隋三朝的江总的故居:
生公说法鬼神听,身后空堂夜不扃。
高座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生公讲堂》
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惟见秦淮碧。
池台竹树三亩馀,至今人道江令宅。
《江令宅》
上面前一首诗以讲堂不扃、高座尘封、明月当庭所组成的境界,托出了这一代高僧身后的寂寥,而这一境界与诗的首句所描写的生公身前说法时吸引听众的盛状,适成对比。后一首诗以第二句中的“惟见秦淮碧”五字轻轻点逗,暗示这三朝词臣暮年回到金陵时,昔日繁华都已消歇,只有在池台错落、竹树参差的住宅中终老此身而已。这两首诗都是以景藏情,见感慨于篇外,虽然比不上《石头城》及《乌衣巷》,但也写得空灵蕴藉,饶有韵味。
刘禹锡的这一组《金陵五题》,分别来看,每首的艺术境界各有不同;比较而言,五首的艺术成就也有高低。但这《五题》同时又是一个整体。合起来欣赏,从其全局构思、篇章分合、写法变化中,更可窥见诗人的匠心、诗艺的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