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美国威州麦迪逊城札记
1984年11—12月,我应“美国与中国学术交流委员会”的邀请,以“杰出学者”(Distinguished Scholar)身份,访问了美国的5个城市。邀请书上规定的任务是讲学、交友与作研究。由于负责接待我的是曾到武汉大学访问的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历史系著名教授斯坦利·柯特勒(Stanley I.Kutler),我在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城逗留的时间最久,共28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一座美丽、清洁、安详的城市
麦迪逊城位于威斯康星州中南部四大湖区域,介乎门多塔湖和梅诺纳湖之间。北有基冈萨湖与沃比萨湖,西有温格拉湖。亚何拉河贯通全城,将四大湖连在一起。沿河、湖遍植花木,还有许多花园。街上人行道上都植有观赏树,街心有花坛。夸张一点说,整个城市就是一座花园。
麦迪逊市不仅交通非常便利,轻工业具有相当规模,而且是闻名的游乐地区,但它主要还是一个居住城市,居民中专业人员、公职人员和技术人员占相当比例,威斯康星大学学生约占全城人口的1/10,因此,现代城市带来的物质污染和精神污染比起一些大城市来,轻微得多。居民比较友好,社会生活比较文明、安详。我在那里居住的28天中,一般说没有碰见什么很令人不快的事;只遇到一位衣着整齐、举止文雅的乞丐。据中国留学生告诉我,他是一位泄露了工厂秘密被开除职务的工程师,长期未就业,好饮酒,而又不屑于靠救济金维持一种最低的生活水平,宁可乞讨。因为中国留学生同情他,常常乐于施舍,他和许多中国同学相识。
二、威斯康星大学的国际性
威斯康星州建于1848年,翌年即在州首府麦迪逊城建立威斯康星大学。现在该校是全世界著名大学之一。从很早的时候起,该校就很重视自己的国际性与国际形象。1874年任校长的约翰·贝斯甘姆说:“在国外所受的尊敬及容纳更多外国学生,会提高一所大学在国内已经得到的评价;如果我们自己没有广阔的胸襟,我们便不能获得扩充生命的力量。”1961年,该校董事会说:我们必须放眼外面的世界,世界人民的互相依存,旅行及通信的便利,其他文化重要性的提高,及对和平的追求,均已有助于使整个世界成为我们的校园。20世纪70年代中期,该大学认为:“对外国学生提供种种课程,实大有助于迎合一种巨大的需要,那就是训练对和平、安定、进步及发展极端重要的人才,此点尤以对发展中国家为然。”1984年11月15日,该校校长欧文·谢恩约见我时十分友好,他说,“我很高兴本大学是个国际性大学;全校3万多学生中,外国学生3500,约占1/10,他们来自100多个国家和地区,韩国学生最多,约360人,其次为中国台湾的学生,约340人,加之你们大陆来的学生200人,中国学生就达540人。”他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有中国名字“沈艾文”。他告诉我,他生于华人较多的西雅图市,从小学到大学都和中国或中国裔同学交往,养成一种喜欢中国文化,特别是中国菜肴的习惯。而且他诚恳地表示,他们学校愿意和武汉大学建立合作关系。我有感于他的热情友好,立即将此信息函告当时武汉大学的正、副校长。可惜的是,我和他的这种热情后来未结成果实。
为保持和发扬国际性,该校除设有外国师生办公室,帮助外国师生办理登记、注册、开展社交活动和解决某些生活问题外,还鼓励和支持一些群众组织和活动,如麦迪逊国际学生之友社、国际学生协助中心、促进国际联谊夫人组织,家庭寄宿计划、美国家庭招待计划等。这些组织工作人员一般是志愿性的,他们还免费辅导外国学生提高英语水平,帮其补习功课。
特别值得提出的是,该校还专门设有一位“与中国联络员”,在我访问期间的联络员是玛乔丽·约翰逊夫人。她曾数次访问中国,也到过武汉大学。我初次见到她时,她就十分热情友好,先带我到外国师生办公室办完登记及其他必要手续,然后请我到校园附近的一个中国餐馆——上海明尼丝吃午餐,餐后又陪我去见一位在此访问的中国学者姚琮。11月22日是感恩节,她担心我一人感到寂寞,让她的丈夫、威斯康星大学经济学教授开车来接我到她家吃晚餐。一到她家,看见到处是中国的工艺品和文物,客厅四壁挂满了,有一副对联只好挂在走廊里。餐桌上的客人除我以外,还有日本、玻利维亚、赞比亚、马来西亚的男女留学生,席上气氛轻松愉快,约翰逊夫人的谈锋有个基调:尽管国籍、民族、政治与学术见解不同,为了整个人类的利益和前途,人们都应该而且可以成为朋友,为促进国际友好与合作而努力。
离开麦迪逊前,我将我儿子刘南访问该校事宜拜托给了约翰逊夫人。后来,刘南在该校学得一门新学科——地理信息系统,虽然建基于刘南的学习能力与努力,但她的帮助也是起了作用的。目前,我还有一个学生在柯特勒教授的帮助下在该校历史系念博士学位。这位教授曾饱含喜悦之情函告:该生正在写的博士论文将是一篇十分出色的论文。
三、威斯康星州历史学会
麦迪逊那时虽然只是一个30余万人的小城,但文化含量很高。具有完整的公立和教区学校体系。高等教育除位于全国大学前列的威斯康星大学外,还有阿伯里滕大学、埃奇伍德学院、麦迪逊区域技术学院和对美军进行函授的三军学院。城区湖多,各湖四周设有许多运动场、游戏场、餐区,还有个规模不小的动物园。市内有交响乐团、有麦迪逊艺术中心和威斯康星大学艺术中心、有城市歌剧院、有芭蕾舞团,还有个戴思县(该县县治亦位于麦迪逊市)展览中心,可举行各种运动会、农产品和畜产品博览会、马戏表演、博览会和商品交易会。
但是,最能显示麦迪逊市独特文化含量的,还是威斯康星州历史学会。我担任过多年的中国美国史研究会的副理事长兼秘书长、顾问和湖北省世界史学会理事长,深知这种群众性学术团体的艰窘与开展活动的困难。它们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没有专职人员,只有微薄、不稳定的收入。但是,威斯康星州历史学会却有一座用大理石建筑的三层楼房,收藏的原稿(包括手稿)总共达1500万件,政府档案有1.6万余立方英尺;它的图书馆有书籍和政府文件80多万部(件)、缩微胶卷28万份,其报纸收藏仅次于美国国会图书馆。
该学会设有专职人员,开展的主要活动和部门有:①档案与原稿(包括手稿)部,收藏州政府与全州各地方政府及其机构的档案,除原稿外,50余万件历史图片亦藏于此部;②地区研究中心部,各研究中心分设在全州各大学校园内,它包含一个地方利益集团的档案与原稿的收藏网络;③大众信息传播史中心,收藏所有信息传播领域人物公文、文献、讲演和通信;④威斯康星戏剧作品研究中心,由该学会与威斯康星大学合办,其最重要的收藏品包括艺术家联合会1919—1951年档案、1739部电影、许多电视片和录像资料;⑤博物馆,陈列有显示威斯康星州从史前时代至当代发展过程的展品,范围广泛,从家具到玩偶,无所不有,它还提供旅游指导和适应威斯康星生活的计划;⑥历史宣传车,这是一个由拖车牵引的微型博物馆,它适时地放映州史图片,每三年巡回全州一次,大多在学校里放映;⑦历史遗址管理,共管理遗址6处,都是与威斯康星州历史发展具有关键意义的场面;⑧出版物有三种,《威斯康星历史杂志》是一个著名的学术季刊,《今昔威斯康星》是一个群众性的新闻与特写月刊,《威斯康星历史》是一个帮助小学生学习威斯康星历史的彩色读物;⑨向该州100多个地方历史学会提供帮助和咨询。
威斯康星州历史学会建立于1846年,1853年领得执照。很早就得到州政府的重视和支持,1907年成为州档案馆,1949年成为州的一个机构。但是,其经费只有部分来自州政府津贴,主要由个人、公司和基金会捐赠。据说在美国各州中,它也是首屈一指的历史学会。作为一个史学工作者,我了解这些情况后,真希望有一天,在湖北省和武汉市政府的支持与热心的企业家、基金会等的帮助下,我们武汉市也能有这样一个繁荣昌盛的历史学会和学会的建筑物。
我感到有意思的是,美国是一个历史很短的国家,比起我们武汉市的历史来不知短了多少个百年,却这样重视历史。
四、麦迪逊的中国人及其生活
由于我在麦迪逊的时间很短,而且绝大部分时间在图书馆里度过,接触的中国人不多。首先见到的是姚琮,其次是上海明尼丝餐馆老板汪玉山和沈正霞夫妇。因为我常去该餐馆就餐,他们大约从姚琮那里知道了我的身份,当我11月8日再去午餐时,他们夫妇正式来见,并请我吃晚餐,还请了一位张继文工程师作陪。从后来的交往中,我才约略了解到他们闯荡美利坚的经历。汪玉山先生是上海一个资本家的后代,他的夫人是科班出身的京剧演员,生有3女1子。1979年空手来到麦迪逊,仅仅5年,他们已在麦迪逊开了4个餐馆。为什么他们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取得如此成绩呢?这一方面得力于他们的勤劳与能干(汪先生负责4个餐馆的管理,汪夫人和两个大女儿亲自当炉),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美国朋友的帮助。据说汪先生30年代在麦迪逊的威斯康星大学读书时,手头比较宽松,肥马轻裘,与朋友共。现在,当时得到他好处的美国朋友,有些人在麦迪逊市的政界、经济界已出人头地,对他们的帮助不小。经济上站住脚以后,汪氏夫妇又积极开展社交活动。每逢中国节日,汪夫人就在华人聚会上粉墨登场,在麦迪逊华人社会中赢得一定知名度。汪先生则结交几乎所有到麦迪逊访问的有一定影响的中国人士。从最近报纸上的信息看来,他已成为美国中西部崭露头角的爱国华侨之一。
张继文是个装假肢的技术人员,业务很红火,汪氏夫妇称他为工程师,他从台湾来,娶了一个菲律宾裔妻子,生有两个男孩,除上美国学校外,张先生还让他们课余学习中文。他来麦迪逊时间较久,建立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加之为人慷慨,乐于帮助初来麦迪逊的华人,因此在当地华人社会中有些声望。他对我并无所求;他之所以在高档中国餐厅宴请我,不过因为我是美国人请来讲学的中国访问学者。
张继文宴请我的那个餐厅老板姓陈,原是台湾水兵,后到美国船上当水手,跳船上岸,初以做苦工为业,接着开小饭馆,日积月累,现已成为几个高档餐厅的主人。他的餐厅所有啤酒,都是青岛啤酒。据张先生说,纽约著名中餐厅玉楼东田老板起家的经历,也与这位陈老板类似,不过更有传奇色彩。
这些麦迪逊华人有些共同特点,他们有闯劲,有相当创业能力,开始时耐劳吃苦,经历若干年奋斗,虽然尚未能进入美国社会主流,但都能在当地站稳脚跟,并对祖国具有感情。
我在麦迪逊接触的另外一些华人则是知识分子,主要是威斯康星大学教授和留学生。在教授中,有两位是国内报纸杂志上可以见到的,一位是研究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特别是五四运动)史的林毓生,一位是红学家周策纵。林君受柯特勒教授之托读过我的书,听过我的报告,我们没有深谈。周君将在下一节中提到。留学生有大陆公费生和大陆、台湾自费生。当时,大陆公费生每月生活费为400美元,约等于美国当时贫穷线生活标准(每月390余美元),据我所知,当时公费生回国往往带回八大件,这是怎么可能的呢?后来,武汉大学留学生吴学政请我午餐,我到了他们集体宿舍,他们自己做饭,食宿费比较便宜。而且,他们大多在旧货店、后院拍卖处(美国人迁居时拍卖不愿带走的衣物的场所)和大减价商店购物。有个学生花1美元买了一件西服上衣,还穿着它参加国庆纪念会;在大商店卖30多美元一件的牛仔裤,他们在后院拍卖处买只需几十美分;听说有一次麦迪逊郊区一个大商店人潮汹涌,警察以为出了什么事前去干预,后来才知道是中国学生前去抢购减价商品。柯特勒教授告诉我:美国有些师生把中国留学生居住地叫贫民窟,说我是美国请来的“杰出学者”,不能太寒酸,给我安排的住处每日50美元,固然舒服,却也大而无当,一张床可以睡4个人,我真感到有点浪费。他还劝我不要到旧货店购物,我却在旧书店和图书馆旧书处理处买到了不少有用书籍,其中一本被称为黑人文学里程碑的《土生子》,我只花了5美分。不少大陆学生读书用功,成绩优秀。他们可以获取教学或研究助理职务,待遇比公费高,这些同学也不愿花时间跑旧货店。
我接触过一些台湾地区的学生。只要不谈政治,同是中国人,他们大多是亲切友好的。有一次柯特勒教授请我和姚琮到一个美国大餐厅吃饭,邻位一位容貌秀丽、举止文雅的女学生看到我们点菜时犹豫不决,她大约不知道柯特勒是本地的教授,主动前来帮助,自称从台湾来,我到现在还能忆起她的可爱笑容。
五、美国大学生与《红楼梦》
11月10日,柯特勒教授在家开茶话会欢迎我,请了不少陪客。前面提到的周策纵教授就是在这次茶话会上认识的。当日接谈中,我问他在威斯康星大学开些什么课,他提到有讲《红楼梦》的课。我听后很感兴趣,问他有多少学生选读这门课,他答有10多人。当时我想,像《红楼梦》里面写的故事,特别是宝黛爱情,是产生在清代封建大家庭那种典型环境中的。就是中国人,生于现代社会,也往往难以理解,以性解放、性自由著称的美国大学生,他们怎么能喜欢《红楼梦》,欣赏宝黛爱情呢?后来,我又逐渐了解到:威斯康星大学学生中不独有男女同性恋者的组织,而且公开活动,要求保持自己的权利;大学一、二年级学生中同居者较少,三、四年级学生中则几近一半,研究生中同居者则占大多数。有一次,我和一对学习中国现代史的美国研究生在明尼丝餐馆同桌午餐,那位男学生告诉我,要是10年前,他的父母是不会接受先同居后结婚这种行为的,但现在却认为,要使婚姻美满,最好先同居后结婚。他们认为,美国人正在建立一种新的婚姻制度。我们且不谈美国这种过分性解放、性自由的行为所结的苦果,我只是想说在这种社会风气中生活的美国大学生,怎么会欣赏《红楼梦》呢?当然,人上一百,种种色色。我们不能否认美国大学生中也有不少不喜欢这种过分性解放、性自由的人,他们是能欣赏《红楼梦》的。这只是我的假设。所以我在离开麦迪逊之前,写了两首打油诗寄给了周策纵先生。诗曰:
忽闻桃李满红门,两样人间一样情?
殷勤借问威州客,可遇红楼梦里人?
花气袭人喜酒香,绛仙徒有泪千行,
秋波频率高如许,岂有闲情说断肠!
(2007年10月整理旧作,载《美国史研究通讯》199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