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州桥》
下面一首题为《州桥》的诗是范成大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出使金邦时所写的七十二首绝句之一: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州桥,指北宋故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市)城内横跨汴河的一座有名的桥,正名为天汉桥。作者在诗题下自注云:“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皆旧御路也。”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也多处提到此桥。如《河道》条记:“州桥正对于大内御街。”《宣德楼前省府宫宇》条记:“御街一直南去,过州桥,两边皆居民。”《州桥夜市》条则追述“自州桥南去,……至朱雀门……直至龙津桥”,路边饮食名目的繁多及夜市“直至三更”的盛况。这些记载所述州桥的位置与范成大的自注是相符的。诗以《州桥》为题,对作者来说,对当时南宋人民来说,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地理名称,而是寓有神州陆沉之恨、足以勾起故国《黍离》之悲的一座桥梁。
诗的首句“州桥南北是天街”,看似淡淡着墨,以纯粹白描手法指点出桥南桥北的街道,并没有对这座桥、这条街的景象作任何渲染。诗句是这么朴素无华,平铺直叙;但当年作者写出这句诗、当年读者看到这句诗时,会感到其分量是异常沉重的。它把读者带进了汴京的中心。诗笔下的这条街不是寻常的街道,而是象征北宋王朝、象征人们心目中的故国的“天街”,也就是作者自注中的“御路”及孟元老所说的“御街”。《东京梦华录》中有《御街》专条,以无限怀念、无限神往的感情,描述这条街“自宣德楼一直南去,约阔二百馀步,两边乃御廊……各安立黑漆杈子,路心又安朱漆杈子两行……杈子里有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宣和间尽植莲荷,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这是南宋人民日思夜念、魂牵梦萦的所在。而作者身临这座沦陷了的故都,在这条街上“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当然更不胜其今昔兴亡之感。他在此次出使的日记《揽辔录》中写道:“八月……庚午,出驿,循东御廊百七十馀间……过棂星门,侧望端门,旧宣德楼也。金改为承天门,五门如画。……使属官吏望者,皆陨涕不自胜。”联系这些记述,再来看这句诗,就可知其含蕴是多么深厚了。它是用不着再多费笔墨、刻意渲染的。
当然,从整首诗看,作者深情所注,主要还不是汴京的桥梁、街道,而是在桥边、街头所接触的人民,因而在首句交代了环境位置后,立即承以“父老年年等驾回”一句,推出了这首诗中的主角。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皇帝是代表国家的;他们在这条当年北宋皇帝车驾出入的御路旁等待着车驾回来,也就是一直期待国土有重光之日。汴京是钦宗靖康元年(1127)被金兵攻破的,到作者写这首诗,已沦陷了四十四年之久。当年城阙易手、河山变色时的青少年,此时已成白发苍苍的老人。但岁月尽管无情流逝,在侵略者统治下的人民仍自对故国怀着一腔热爱、万种深情。《揽辔录》曾记述,南宋使者所过之处,“遗黎往往垂涕嗟啧”,“老姬跪拜者尤多”。作者在这句诗中,以“年年”两字对他们的历久不衰的爱国热情表达了极大的同情和敬意。这两个字也展示了一个悲剧,那就是:在漫漫长夜中生活的人民是怎样年年盼望而又年年失望;同时还表露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执行妥协、投降政策的南宋政权是怎样年复一年辜负了人民的期待。
接下来,诗的三、四两句“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是把镜头拉近,显现出一幕汴京父老遇到祖国使节时的动人场景。上句“忍泪失声”四字传神地写出父老们见到使者时的情态。他们面对祖国来的亲人,一时间甜酸苦辣的滋味齐上心头,恨不得放声痛哭,尽情一吐,而在那样一个环境中却不得不把到了眼眶边的泪水忍住,可又不得不把积压在心底的话讲出。本是千言万语,这片刻间都为悲哀所梗塞,只颤颤巍巍、不成声调地迸出了一句话,那就是:究竟几时才真有祖国的大军到来?这句问话中,“真有”两字也是传神之笔,写出了父老们的迫切要求和焦急的心情,而且含意深长,耐人寻味。从这两个字,可见父老们是怎样既抱着希望,又感到失望;既饱含着对祖国的热情,又暗藏着对南宋当局的诘问和谴责。
就整首诗而言,它不仅使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还使读者窥见了诗中人物的曲折复杂的内心活动。它一步紧一步地扣住人的心弦,而在达到顶点时戛然而止,可是并非语意都尽,却是馀音袅袅,留下了一个分量沉重、启人深思的问题。诗人没有以使者身份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以作者口吻表达感想,发表议论,但他的思想感情已经与诗笔下叙说的事实、描绘的形象融合为一。读者是自会接受感染、领会意味、寻求答案的。一首吸引人的诗,要如梅尧臣所说,“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见欧阳修《六一诗话》);这首诗可说是兼而言之。
如果要探索其“不尽之意”,不妨参读陆游的一首诗:“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解沾衣。”此诗题作《夜读范至能〈揽辔录〉言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感其事作绝句》,可以说是对《州桥》诗中父老的提问作了间接的答复。这就是父老年年失望的原因,也是使者无言以对的原因。
可以与这首《州桥》诗参读的还有陆游的另一首诗:“三万里河东入海,八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诗题是《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显然这里展现的壮丽雄伟的河山、南望王师的遗民,都是诗人在想象中塑造出来的,而诗中的“又一年”三字似与《州桥》诗中的“年年”两字相衔接,很可能是“迎凉”时想到《州桥》诗的有感之作。他既然曾读《揽辔录》,当然也曾读《州桥》诗。对照来看,范、陆的两首诗都从描写环境入手。但范诗采写实手法,写的是眼前景,是实景;陆诗采夸张手法,写的是意中景,是虚景。两诗同样写出了沦陷区人民的痛苦处境和内心愿望。但范诗截取的是片段场景;陆诗显示的是整幅画面。它们的表现方法不同,各具艺术风格,各有独到之处。如果说陆诗以境界壮阔、声情激越见长,则范诗以细腻传神、亲切感人取胜,正是一水分流,花发两枝,从比较中可以得到一些有关诗艺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