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①,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②。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③,都护铁衣冷难着④。
瀚海阑干百丈冰⑤,愁云惨淡万里凝⑥。中军置酒饮归客⑦,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⑧,风掣红旗冻不翻⑨。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注释
①白草:西域草名,其干熟时色白,冬枯而不萎,性至坚韧。
②梨花:喻雪。
③角弓:劲弓。不得控:拉不开。
④都护:镇守边疆的长官。
⑤瀚海:沙漠。阑干:纵横貌。
⑥惨淡:阴暗。凝:冻结。
⑦中军:主帅亲自率领的军队,此指主帅营帐。饮:宴饮,谓饯行。归客:指武判官。
⑧辕门:军营门。古时军营前,两车辕木相向交叉为门。
⑨“风掣”句:谓红旗为雨雪所湿,冻结僵硬,风吹而不能飘扬。语本虞世南《出塞》:“霜旗冻不翻。”掣:拽,拉。
赏析
岑参是盛唐成就最高的边塞诗人之一,这首作品是其重要代表作。跟一般的边塞诗多写战况、边愁不同,这首《白雪歌》是表现边塞风光。诗歌大致可分为四层:第一层,“北风”四句,是描写西北八月飞雪的景象;第二层,“散入”四句,由雪花的飘入帐中,把视角从帐外转入帐内,表现八月雪天的严寒;第三层,“瀚海”四句,用冰天雪地的景象对照中军置酒饯行的温暖和热闹;第四层,最后六句,写热闹结束,诗人在严寒与惆怅中送别友人。
岑参另有一首同样是表现在西北飞雪中送别友人的作品《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交河城边鸟飞绝,轮台路上马蹄滑。蒤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君走马归京师。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这首诗与《白雪歌》一样都是七言歌行,且在语辞和意象上也有很多共同之处,如北风、雪、阑干、万里凝、将军、都护、狐裘、天山、送君、马。但是这首《天山雪歌》为何不及《白雪歌》呢?是因为它不如《白雪歌》有特色。这两首诗都有两项重要内容,一是表现西北雪天的独特风光,一是表现送别友人的意思。后一层意思虽然是作品有机的组成部分,但并无多少独特之处。而在表现西北雪天风光这一点上,两首诗的风格截然不同。《天山雪歌》是黑白色的冷色调,不但整首诗给人刚毅磅礴的感觉,就连最后用来表现友谊的深厚和坚固的青青松树枝,本来是这个黑白色调中少有的彩色,但它不论从外形还是从人们所赋予的象征意蕴来看,都给人坚硬之感,这跟北方的冰天雪地是相衬的,但也因此少了一种奇异的新鲜感,而这种奇异的新鲜感正是《白雪歌》的独特和成功之处。
跟《天山雪歌》的黑白色调不同,《白雪歌》的色彩是鲜艳的。它有白的草、梨花和红的旗帜,还有罗幕、狐裘、锦衾等轻软暖和、色彩鲜艳之物,虽然有些并非实写而只是比喻,如梨花,但正是这种虚实结合的手法,使读者在想象中营造出奇妙的感觉,对交织着“千树万树梨花开”和“瀚海阑干百丈冰”的八月飞雪的西北风光产生强烈的兴致,这显然比《天山雪歌》表现出来的仅仅只是凝重的寒气和令人生畏的严寒更能吸引读者。诗歌的头四句是整首作品最有特色的部分,其特色在于用看上去通俗平常的比喻营造出西北北风猎猎、漫天飘雪的场景。
先说“白草”。在我们的记忆中,草的颜色一般是绿色的,所以我们常说碧草、青草,到了秋冬衰败的时候大多是变成黄色,而白草却是正白色的。这种白草也就是芨芨草,是西北地区特有的植物种类。草有一米多高,非常坚韧,可以用来编织日用品,它的芯儿可以拿来做筷子。所以有的研究者说“北风卷地白草折”是说风很大,把白草都吹得伏地了。“折”是有弯曲的意思,这里可以理解成吹折了。连这样“性至坚韧”的白草都能吹折,那么这北风的强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白草”是在岑参诗歌中经常出现的一个意象,在他的这些诗歌中,“白草”一般体现出这样两层意蕴:第一是跟北风、黄沙这些意象一起营造出西北特有的氛围;第二是与青草、绿草、春草一样,体现离愁别绪或者思归的意蕴。当我们看多了用春草、芳草来写离恨乡愁,突然看到用“白草”来体现的这些思绪情感,就有一种比较新鲜的审美感受,并且它也真实地反映了作者所处的西北边塞这样一种环境特征。
诗歌开篇便用“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强烈视觉冲击,把我们带到了气候极其恶劣的西北寒荒之地;接下来又用“八月飞雪”这样截然不同于中原的景象强化了风雪交加的感觉。但是下两句突然笔锋一转,似乎一下回到了满目春光、春意袭人的环境。关于以花喻雪,岑参当然不是第一个,如六朝诗人梁简文帝萧纲、裴子野、刘孝绰等都写过以花喻雪的咏雪诗。另外萧子显的《燕歌行》说:“洛阳梨花落如雪”,初唐诗人东方虬的《春雪》说:“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也都是早于岑参将花和雪联系在一起的名句,但是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可谓青出于蓝、后来居上了。萧子显和东方虬的诗都是把花和雪放在春天,岑参诗表现的却是一场秋雪,由于西北总是秋冬到得早且漫长,而春天总是来得很迟,所以岑参的诗似乎还暗含着一层盼望春天的意思。其次,“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抓住了春雪飘落时候的情态,给人趣意盎然的感觉,但是它所延续的时间比较长而视境比较细小,“千树万树梨花开”就要豪爽得多,它跟“忽如一夜春风来”的“忽”字相配,表现出在气候变幻无常而北风劲烈的条件下,突然漫天大雪铺天盖地的场景。想象一下,在北风呼啸中飞舞的漫天雪花,这种气氛的热烈和境界的壮美,绝非“触处似花开”所能比拟。而这种“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晶莹壮丽的情景,贴切传神地表现出了西北的风情和戍边者的胸怀。第三,萧子显和东方虬的句子都是用“如”、“似”这样的明喻,岑参的则是隐喻,似乎真的出现了晶莹雪白的春日梨花的幻景,给整首诗所营造的奇异的西北风光更增添了几分奇幻的色彩。
诗歌题目所表现的“白雪歌”和“送人归京”这样两个主要意思,在诗歌的开头和结尾分别表现了出来,中间部分则是交错表现。诗歌开头两句写北风呼啸席卷而来,八月飞雪刹那间铺天盖地,这个开头开得飒爽奇峭,也正是西北边塞风光的如实描写,下两句由实写转为想象与虚写,在诗歌内容由风雪交加变为想象中的春暖花开时,韵脚也随之转换,由入声韵变为平声韵。整首诗基本上都是两句一换韵,只有两个地方是四句一换韵,一是描写帐内的寒冷“散入珠帘”,一是最后表现雪中送客。这四句突出地体现出歌行体的特点:“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作者用蝉联体的手法,表现与客人的依依惜别。诗歌开篇突兀而来,结尾情韵悠长,余音袅袅。
戍边的生活本来是很苦的,西北的奇寒也一定会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极大的不便,但在岑参笔下,却表现得那么富于诗意。对于来自中原内地的人来说,这寒冷简直是奇特的,岑参就抓住这冷的奇特之处,以他的新奇的眼光和心理,着力地渲染这奇特之处,于是这冷就不显得可怕,反而变得富有趣味,令人神往。与高适的人文关怀不同,岑参没有表现下层军士的生活,他所写的“珠帘”、“罗幕”、“狐裘”、“锦衾”、“将军”、“都护”,说明他的从军生活是带有贵族气的,但是也正因为对那种饥寒恶劣的生活没有切身体会,才能保持着好奇、乐观的心理和艺术欣赏的态度。
作为盛唐最著名的两位边塞诗人,高适、岑参的边塞诗各自有着鲜明特色:高适的诗歌在韵脚上不像岑参那样追求新变,富于变化,而是遵循歌行体的一般特点,四句一转韵。另外他的诗歌虽然对偶很多,却不以文采华丽见长,“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样的名句虽然形象性很强,但也并非以辞采著称,而是靠两组形象的强烈对照打动人心,体现出作者悲悯的情怀和深沉的思考,读者所获得的,主要是一种理性的审美感动;而岑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类的句子,则给人感性的审美愉悦。第二点,在题材上,高适的边塞诗主要关注的是战争和人,他很少写景,即使是写景的句子也大多是为了衬托战况的惨烈和征人的边愁。而写景、表现神奇瑰丽的边塞风物是岑参边塞诗的重要特点。第三点,在语言风格上,高适沉实质朴,岑参峻逸奇丽。这跟他们的审美追求以及运用不同的艺术手法有关。高适的诗在描写中有叙述,注重的是“达意”;岑参则注重描写,讲求意境和语言的新奇以及形象的表现力。最后一点,在整体的风格特色上,高、岑二人描写战争的诗篇虽然像严羽所说的都体现出“悲壮”的特点,但也各有偏重,高适偏于悲,岑参偏于壮,或者说高适是悲壮而沉郁苍凉,岑参是悲壮而昂扬豪迈。在初盛唐边塞诗的发展上,它的主题有一个演变过程:从开始对战争全部肯定,到后来有所肯定亦有所否定,再到后来对战争基本否定甚至强烈谴责。高适、岑参的时代,对于战争已经有了很多批判和反思,但不同作家的具体情况又有所不同。岑参虽然是较晚出的边塞诗人,但由于他的家庭背景和个人理想及性格上的特性,以及由于他身处远离中原的西域,不甚了解战争给人民带来的巨大苦难,他的边塞诗反而有最明显的乐观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