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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凯征《诗达古境处 乐律共本真——读白玮诗集《砚耕塘诗稿》》

诗达古境处 乐律共本真

——读白玮诗集《砚耕塘诗稿》

◎高凯征

尽管我国的园林艺术举世闻名,园林艺术的名胜古迹并不少见,但相比之下,自然山水却更有其无穷魅力,也更引人入胜。园林山水与自然山水的优劣之比,仅一个例证便不言自明,即自然山水之处,园林山水便再无人乐于去做,也无人乐于去览;而园林山水,又都是在没有自然山水的情况下,借助搬运来的林木山石,假造出自然山水的效果。何以如此,大抵只是在于那自然山水浑然天成,凝环宇之灵秀,炼天地之凝华,合四季之丰采,聚万物之生机。所以才长游而代兴,万览而不厌。至于园林山水,就没有那样的万千气概了。

读白玮的《砚耕塘诗稿》,却引语于自然山水与园林艺术,这也算是诗艺的比兴之法吧。比兴,总是要先有所感,由感而写景咏物,但这景物又不直出,而是假同感之景物引出抒感之景物,同感之景物与抒感之景物所以能建立比兴关系,就在于这先有所感。我对于《砚耕塘诗稿》的先有之感,既来于对砚耕塘塘主白玮的同窗之缘,又来于对他多年诗作的林林总总的赏读,其中也不乏彼此的唱和应对。所以,确然要评点这部诗稿时,就不需先来一番精研细读,咀嚼品味,然后再抽茧剥绦,条分缕析。这样的诗论诗评也确是写过一些,那是一个由生而熟、由远而近的过程,常免不了一番入润于涩的消解距离的努力。对白玮的诗感就不同了,一见这古色古香、精装细饰的五部诗稿,那感受就涌动于胸臆而欲出,潺潺汩汩,曲流叠落。于是,那童贞自然、大智博慧、机敏细腻、敞襟豪怀的白玮,就谈笑着、阖首着、思忖着、品量着,忽此忽彼地活动在我眼前,那感受就是赏游自然山水的感受。那自然山水未必很巍峨、很雄险,很超拔、很云诡,但它自然、真实、厚朴、酣畅。随风而来的气派,送花香而去的飘逸,抚山岩而起伏的韵味,顺清流而湍泻的折转,便都伴着对白玮诗作的进一步阅读,而在诗中着落、升发。

近年来读了些有古韵古律味道的诗作,是因为古人作古诗的创作与接受语境于今已所剩无几的缘故吧,因此像唐诗宋词那样的生于其中命于其中的感受已很难发现,而多是些闲适消遣之作,附庸风雅之作,往往作得很刻意、很雕琢,能把所见所行,提炼为沾有些古气的词句诗句,就已经难能可贵,至于那作为古代诗魂的乡愁故思、羁旅命怨、闲情壮怀,即便勉强以志言之,因毕竟时势不同,环境不同,随手器具不同,切身交往不同而难免矫揉造作,甚至无病呻吟了。读这类诗,就常有观赏园林的蹇促之感,精则精矣,但知其为假山假水,也便只能在铺设搭构、造象借景之类技巧上探寻发现了,虽不能说没有乐趣,没有体味,没有感动,但当然比不了返璞归真地融身自然。

这就有一个读白玮诗而必然要予以细究的问题,即他同样生活在这样一个古诗古志大势已去的当下环境中,他的诗就何以有自然山水般的真实感?

我想,其中有两点需要特别看重,这大概也是今人诗古而不失其真的可以获启于白玮诗作的精要之处。其一,就是将真历真识真情感系之于古韵与古辞。诗的韵与辞,是诗的见于己又述于人的形状似的东西,它有很大的容纳度,类似于音乐的曲调,可以填不同的词。这里的关键是古韵古辞的提炼与借用。韵与辞是因时而变的,古时特有的远行长别、喜春悲秋、晚景失意、奥居沉隐、诗词唱和,于今只剩下历史情感的回音,而与此水乳相融的那套韵与辞,自然也就随之而去,又向何处去提炼与借用呢?这里有一个民族的生存延续性的问题,其中总有一些隐藏在生命深处的东西,作为民族存在的基因超越历史时空的代代因袭,正是这类因袭性,维持着我们这个民族的古今诗体,对于这类延续性究竟如何理解与把握,有很多学者在探索,说法不一。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起于古而传于今的见于乐的声音之道。中国古代文化起于五音,后来便逐渐形成五五相应的生存体系与文化体系,如五音对五行、五方、五谷、五官、五脏、五味,等等,这五五相对再配以阴阳,这个民族便在这样的人伦寰宇体系中延续下来。所以,能在声律上抓住古今相通,古韵古辞的今诗之用,也就有了根据。白玮《砚耕塘诗稿》的五部分类,首先就抓住了诗的古韵与古辞的声音形式,活用古代五声之义,以声律辞,以辞见韵,以此求得以古述今的真实感。他在诗作自序中阐发自己这方面的体会说:“五篇,取五行合五声之理,五声配五行,各有其性,各呈其态,各展其用,古人深明其义,多有精论。”这话说起来不难,真变成为对于古诗的辞韵感受就不易了。乐是中国古代文化的发源,乐先于诗,这在学界已成定论。儒道两家,作为中国文化的理性渊源,都对乐之声多有探究,多有精见。以声观风、以声究俗、以声见情、以声律行、诗乐舞一体的根基就在这里。《吕氏春秋》与《乐记》的声论已达到精深程度,宏博之体、纤微之细,唯有乐之邦的乐理家们才能有所企及。这便延续了后来的我国诗乐舞的精华。诗乐舞一体的精华随着时代变迁而逐渐解体、逐渐消散。晚清以来,诗的衰落,不仅来于文的繁盛,更在于诗失去了音律音韵的精华,这也是当下一些诗人的仿古作品生硬而味同嚼蜡的原因。白玮的优势在于他诗乐兼攻,他常常为歌而辞,为辞而歌,他在音乐学院当书记期间,多有歌曲及歌剧作品发表,这是他得天独厚的一段探索诗乐关系的经历。为此,他才能深刻体会古代的声音之道:“木音角在声为呼,火音徵在声为关,土音宫在声为歌,金音商在声为哭,水音羽在声为呻。”才能深刻地读解“间隆隆如东如雷如鼓者,空也;闻全石相和,轰轰击攻,如钟磬霹雳声者,同也;闻如奔马火炮击列声者,徵也;闻肃肃习习,如动树木,如人呼愁愁声者,角也;闻淊淊如流水扬波,激气相笑者,羽也”。对见于声的韵律敏感性——顺便说一句,这大概是天赋,白玮能由声而情,又由情而捕捉与五声俱有同构关系的万事万物,这样,古韵古辞的诗的写作便在白玮这里转化为当下生活万事万物的诗的表述了。“羽声之于诗品,凡冷静思考、究天人之际,求万物之理,超凡脱俗之作,入此篇”,“羽”,被白玮感受为哲思与求理之声;“角馨之于诗品,凡赞美青春,讴歌爱情,索情山水之作,入此篇”,“角”被他感受为青春爱情与体味山水自然之声;“商的声之于诗品,凡感物吟志,壮怀激烈,悲秋言志之作,入此篇”,“商”则被感受为崇高壮美的心志之声;等等。由声而情,由情而万事万物,白玮对千姿百态、喧嚣蒸腾的当下生活,经由五音同构,进行了古韵古辞的诗的转化。

其二,白玮诗作,诗古而不泥于古,述今而不矫于今的自然感,又来于他对于当下生活的本真体验。本真不同于童真,不同于求真,也不同于识真,本真是发真于本,归本于真,是真之本,本之真;这是经多识广之后对于真的守持,又是对于为人之本的深悟;这是一种智慧的人生体验与人生状态,这也是为很多诗人忽略了参悟的人生境界。白玮凭借当年的童贞,为人的求真,得物的识真,把自己提升到诗的本真之中。而且,人世万事万物又是一个万花筒式的展现,即是说,用不同的心不同的眼看人生的万事万物,那人生的万事万物便会向着人做不同的展示展现,混浊者有之,丑陋者有之,澄明者有之,美善者有之,其中差异全在那随时随处的心之看与看之心。白玮能本真地看这个世界看这个人生,他从看的万事万物中便看到本真。本真不分古今,本真俯拾即是,而本真又是古今相通的超越尘俗的人生境界。孔子谈仁说诚论信,见的就是一个真字;老子述道,说道生万物而不言,育万物而无私,见的还是这个真字,这是儒道同归的超越之境。此后,这见于真的本真,便成为中国古代圣贤之人、信义之人的共同所修,共同向往。所以,对于生活万事万物的本真对话是通古达今的对话,它进入诗,也便有了诗的通古达今。白玮能随时随处地在他的生活所历中抓出诗,配之以古韵古辞,述之以五音之行,究其实,就在于本真无遮挡,无情障,无物碍。本真不是情的分类,而是情的生出,生何种情,因时因地因处而异,但情自本真出,就有了万情不离衷的守志与归一。由此读者看到,那缅父爱母的诗作,那读史游景的诗作,那怀友忆朋的诗作,那示儿陈志的诗作,那体物陈事的诗作,那风花雪月的诗作,那品茶泼墨的诗作,便都洋洋洒洒地招之而来,不可收止。

白玮不是苦吟诗人,更不是格律诗人,他的诗作功夫不在于炼字与刻律,而在于率性与灵通。这都得于他为人待物的本真,也得于他艺术地把握了音律与诗的关系。他由此在诗的砚耕塘中,通达了古今,通达了万事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