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注释的外部研究

第一节

新文学注释的外部研究

和古代文学典籍的注释相比,现代文学作品的注释在其基础上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仅名称上不再受限于古人的注释习惯,在内容和方法上也有了新的突破,表现出了很多新的不同。其中最突出的一个方面就是注释内容资料的翔实和及时性,这个特点的突出是受时代因素影响的。古代典籍注释产生的最大原因多为原作的诞生在时空上和注释的时代有着较长的隔离,后人已经读不懂前人的语言了才对其进行注释,所以注释的重点之一就在于对字句章节的含义的理解上。而现代文学作品在历史时空上离我们较近,因此相对而言,我们理解其字面意义不像理解古代典籍那样困难,所以注释的重点也就理所当然有了不同。比如《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49)里所涉及的乡土小说里的“原注”绝大部分是有关民俗方面的内容。“其中以不同地域的生产民俗、生活民俗以及民间会社的行话、术语、俚语等语言民俗最为普遍。”可见现代文学作品在字句义理注释上明显比古代的注释少了很多,具体来看,它注释的内容资料主要体现在历史背景注释、名物典制注释、外文注释、方言俗语注释等外部研究方面。

历史背景注释在新文学作品的注释中是最常见的,它往往通过对历史背景的介绍来告诉读者作品创作的缘由、来源和目的等。这种历史背景的介绍通常包括对历史事件的注释,新文学时期是一些重大历史事件频发的时期,因此新文学作品中关于重大历史事件的注释也是非常普遍的,尤其是在针砭时弊的杂文里。例如《鲁迅全集》中关于“女师大风潮”这一历史事件的注释就有很多处,“女师大风潮”是指1924年到1925年在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发生的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的风潮。1925年1月学生代表赴教育部控诉杨荫榆治校以来的种种黑暗情况,要求撤换校长,被教育总长章士钊驳回,并声称“整顿学风”,表示支持杨荫榆。杨荫榆遂举办演讲会来巩固她的校长地位,结果被全场学生赶走,杨荫榆随后就开除了六名学生干部。这件事情被时任该校讲师的鲁迅亲眼目睹,鲁迅完全同情学生,于是他的文章里曾多次涉及这次“女师大风潮”事件,如第3卷《华盖集》里的《忽然想到(七)》一文、《华盖集》里的《“碰壁”之余》、《华盖集续编》里为被枪杀的刘和珍写的《记念刘和珍君》一文,还有第7卷《集外集拾遗》里的《女校长的男女的梦》,全文都是针对“女师大风潮”反对的校长杨荫榆等所写,这些涉及“女师大风潮”事件的文章后面都对这一历史事件的详情进行了专门注释。

除了重大历史事件的注释,历史背景方面的注释还表现在对作品写作缘由和叙述场景的交代上,这些注释在新文学作品的注释当中也有诸多体现。例如郭沫若于1920年发表在上海《民铎》杂志第5期的诗剧《女神之再生》,后面就刊有长段注释分别专门介绍此诗剧的创作背景及成因,一为郭沫若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五幕剧《棠棣之花》后,李石岑君即劝他仿其体裁再事创作,并允诺会将其作品在民铎杂志上代为发表,于是郭沫若将此事一直放在心上,最终写出了诗剧《女神之再生》,他在注释中声称此篇文章“实出于李君之赐”。二是此剧最初是在正月初以散文的形式写成的,后来经过郑伯奇、成仿吾、郁达夫三人的种种劝言,郭沫若大加改创,最后形成诗剧的形式。在改创的过程中,尤其是郁达夫送给郭沫若的一首优美的德文诗给了他不少的暗示和帮助。这两条注释从作者创作的生活源头出发,意外揭示了诗剧《女神之再生》的创作背景,清晰地记录了其创作的缘由和形成过程。还有巴金写给逝世友人缪崇群的散文《纪念一个善良的友人》中,对于友人“临死也没有麻烦朋友”这句话的注释也属于对叙述场景的注释,注释里说明友人病中不让人写信通知朋友病情,口渴一夜也不叫醒旁人倒水,到死都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死后脸上还罩着安静和平的笑容,看不见一丝挣扎的痕迹,生前就把后事安排好,留足了可以偿付医药费的钱,以不致烦累别人。这些背后的故事都成为巴金深情写作此篇纪念文章的缘由,让巴金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放他的这一颗心,字里行间充满了深深的愧疚和怀念。

名物典制类的注释在新文学作品中也比较常见,作品中涉及的很多古今中外的人名、物名还有典章制度等都需要在注释中一一解释清楚。其中人物注释占到相当大的比例。新文学作家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文坛纷争纵横交错,文字攻击此起彼伏,而且各家各派为了立足自己的言说,文中经常还会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提到许多古往今来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这些人物有的是新文学家身边的朋友或者敌对者,有的是无产阶级革命政坛中的风云人物,有的是对新文学产生巨大影响的外国文学家,有的是中国古代神话故事中的传奇人物,有的是着述古代文学典籍的史家和文学家等。而这些人物在新文学作品中往往会加上长注以帮助读者了解。例如《鲁迅全集》第4卷《三闲集》里的《我和〈语丝〉的始终》一文中就有对各种中外人物的介绍注释13条,按顺序列举出来有“张孟闻、拿破仑、刘勉己、陈西滢、法兰斯、威尔士、川岛、谭正璧、钱玄同、张作霖、许绍棣、刘半农、江绍原”,可谓人物众多、包罗万象。又如郭沫若的着名散文《甲申三百年祭》后面也有诸多明朝末年的人物注释,也按顺序列举出来就有:末代皇帝崇祯,明朝遗后弘光、隆武、永历、吴三桂,奸臣魏忠贤,起义领袖李自成、张献忠,剿匪大将杨嗣昌、宋一鹤、左良玉,崇祯皇弟朱经,抗匪女将秦良玉、沈云英,汉朝功臣郭槐。如此种种人物注释,在新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略为陈述。书籍作品等其他物名的注释同样也有很多,在《鲁迅全集》第18卷里的《全集注释索引》里,对于书籍作品类的注释条目占据了整个全集注释条目的将近一半,由此可以看出新文学作品种类的繁多和篇目之巨,以至非注释解释所不能了解。这些作品来自中外许多各家各派的作家,内容涉及古今中外,关系到文学、政治、历史等多个层面,数量庞大,被注释最多的典型例子可有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瞿秋白的《海上述林》、王实甫的《西厢记》、萧统的《文选》、果戈理的《死魂灵》、法捷耶夫的《毁灭》等。这些书籍和作品与文中内容所要表述的含义息息相关,如果对这些作品不甚了解,那么理解文章自然会受到阻碍,文章所要传递给读者的价值也会大打折扣。

有关社团流派、刊物、典章制度等的注释也是新文学作品中频频出现的注释类别。随着现代文学和出版业的发展,各种文学社团流派蜂拥而起,刊物层出不穷,古今典章制度的变化也有了新的对比,因此对文学作品中的此类条目加以注释也就成为新文学作品中注释的一个特点。如《鲁迅全集》第4卷《三闲集》里的序言,就有对创造社、太阳社、新月社社团的注释,还有对《语丝》刊物以及书籍《鲁迅论》和《中国文艺论战》的注释。在《鲁迅全集》里,几乎所有当时有影响力的文学社团都得到了注释,除了前面所述的社团外,还有文学研究会、未名社、左翼作家联盟、南社、桐城派、朝花社、新潮社等。社团流派所对应的报纸杂志刊物在注释中也是一应俱全,如《莽原》、《现代》、《语丝》、《萌芽》、《朝花》、《新潮》、《沉钟》、《新青年》、《北斗》、《北新》、《申报》、《奔流》、《晨报副刊》等,还有许多知名和不知名的出版物都可以在注释中找到,这些注释连同其他类别的注释一起,在《鲁迅全集》第18卷中都被编成专门的全集注释索引,全集中的每条注释都可以在这本索引中分类查找,可谓《鲁迅全集》所有注释条目的集合。和前述这些注释内容比起来,典章制度在新文学作品的注释中所占的比例相对少一些,大体集中在对古代部分的典章制度的介绍。同样是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里面就有对“罪己诏”、“登极诏”、“品秩”这些古代典制的注释。

外文注释也是新文学作品中注释的一大特色,它的出现和历史时代的因素是分不开的。从20世纪初直到二三十年代的新文学时期,大批的作家有着从海外求学归来的经历,有的去过日本,如鲁迅、郭沫若、郁达夫、周作人等,有的去过美国,如闻一多、林语堂、冰心等,还有的去过英法德等欧洲国家,如老舍、徐志摩、戴望舒、冯至等,而且他们中间还有一些人前后去过很多欧美国家,比如林语堂、徐志摩等。他们的海外留学经历也在后来的文学作品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很多词汇乃至整篇文章诗歌都是直接用外文写成,而这些外文词汇或者句子都选择在注释中将其翻译过来,以保留原诗状态,又可以帮助人们理解。譬如感情浓烈的郭沫若在作诗歌《天狗》中呐喊出来的“我是全宇宙的Energy的总量”,徐志摩那一首轻柔的《沙扬娜拉》,还有戴望舒夹杂法文的歌《回了心儿吧》。值得一提的是,很多作家的不少散文和书信里经常也是英汉夹杂,直接引用外国作家的人名和诗句,然后在注释中将其译文陈列出来。从新文学作品的外文注释中,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些曾在海外游历的作家和诗人所受到的异国文化的影响和熏陶。

方言俗语注释可以说是新文学作品中注释的一大亮点,它将中国各地最淳朴、最地道、最原汁原味的语言通过文学艺术的方式展现给读者,让读者可以真正感受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趣味,可谓文学作品中的民俗风情画卷不可缺少的部分。如果说旅游观光可以让游客饱览各地风景名胜,那么阅读各地的方言俗语则是可以让我们了解各地民俗文化中最鲜活的成分,而有关的注释就是我们理解这些方言俗语的最佳帮手。如沈从文就为他的小说《长河》里大量湘西的方言俗语专门写过《〈长河〉自注》,李劼人的小说《死水微澜》、《大波》里也有很多有关四川方言的注释,艾芜的小说集《南行记》里有西南方言的注释,茅盾的短篇小说《春蚕》里面有许多有关乌镇养蚕习俗的方言俗语的原注,鲁迅的小说《长明灯》、《离婚》里面有绍兴方言的原注,老舍的《骆驼祥子》里的方言注释是北京方言的代表,鲁迅艺术文学院于1945年开始编选的《陕北民歌选》里的注释,则基本上是对陕北方言俗语的注释……这些方言注释都给我们提供了有关当地民风俗语的最原始的资料,让我们通过文学艺术这种形式体会到不同地域方言的多姿多彩。我们经常会有这种体会,有很多读者从来没有到过那个地方,却可以说上一两句甚至更多的那个地方的方言俗语,这和文学作品中有力的方言俗语注释的帮助是分不开的。也许方言俗语的注释在文学的学术研究中不是最有深度的一块领地,但是它却是最生动活泼、最丰富多彩的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