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文化·吴越的方言文化·吴方言所见吴越文化现象

吴越文化·吴越的方言文化·吴方言所见吴越文化现象

语言是文化的负载体。方言可以透视出很多地方文化现象,有助于区域文化的研究。

(1) 吴方言所见吴越民俗

方言在地域上的区别有时能体现文化发展在时代上的差异。如北方人炒菜用“锅”,浙江人用“镬”,福建人却用“鼎”,其实三者异名而同物。三者异名正体现炊具形制的古今变化。鼎是秦汉以前词,镬是去掉三条腿的平底锅,是中古时用词,锅最后出现。这可见福建、浙江方言保留了古汉语用词。

方言在地域上的区别能反映不同地方之间的差异。如北方人称“媳妇”,南方人称“新妇”。“新妇”是古汉语用词。又如饮食习俗,北方人吃面食为主,南方人吃稻米,所以,同样说“吃饭”,但含义却不同。北方人如吃稻米须说“米饭”,南方人如吃面食须说“面”。同样是米,因产地的不同,南方人指大米,粟则称小米;而北方人所说米指小米,指南方米须加“大米”。

方言可以反映出不同的生活习俗。吴方言区内,生产方式多种多样,内陆居民与海边居民的生活习俗明显不一致。这在方言上有反映。如鱼、虾、蟹、内陆居民的概念很笼统,但海边人却分得很细。如宁波人将淡水鱼、虾、蟹称为“塘鱼”、“河虾”、“毛蟹”。宁波人以吃海产品为主,因海产品多,所以分得更细,如“蟹”,有白蟹、梭子蟹、红膏蟹、枪蟹、石蟹等。白蟹是新鲜海蟹,枪蟹则是腌制过的海蟹,很咸。因两者的区别,吃法也不一。白蟹须蒸熟吃,而枪蟹则只洗一下即可生吃。为防止肚子吃坏,可蘸些醋。海产品是海边土产,而河虾、毛蟹之类河塘品是从内陆运来的,所以,宁波人的观念中以河塘产品为贵。招待客人,如有河虾、毛蟹、河鳗、甲鱼、河鲫鱼等,则被认为相当客气。内地人招待客人,则以肉、禽为荣,而这在宁波人眼中却很普通。

因方言不同,各地吉祥、禁忌语也不同。吉祥、禁忌语是迷信和声音联想(谐音)的产物。各地的方言不同,读音不一致,谐音词不一,相应地使各地所用迷信吉祥、禁忌语也不同。同样的一个词汇,在甲地无色彩,而在乙地则可能变成吉祥词或忌讳词。80年代初,香港电视连续剧《上海滩》风行国内,其中有一则广告“水獭牌”雨伞,上海话很好懂,但在杭州一带人听来就觉得怪别扭的,仿佛在说“死特(掉)罢。”上海话“鹅”“我”同音,所以,上海人忌说“杀鹅”,而说“杀白鸟龟”。同样一个“袜”字,内陆人无色彩,但海边渔民却忌说,而要改成“锄头套”,因为“袜”和“没”谐音。同样,因“帆”和“翻”谐音,江南渔民便改成“篷”字。同样一个“四”字,余杭等地人当作吉祥词,给客人吃糖水蛋,必煮四只或六只蛋。但宁波人习俗,则煮两只或六只,忌煮四只,因宁波话“四”“死”同音。宁波人搓麻将,忌中途小便,因“尿”与“输”谐音。谐音律使人取名时十分头痛。在现代普通话中,读音和含义皆佳的一个词汇,用方言一读一理解,味道完全走样了。

(2) 吴越方言地名所见吴越文化

地名是文化的化石。一个地区的居民成分及其文化类型的变化,往往会在地名上留下痕迹。地名的层次也就是文化的层次。中国南方的地名,大致可分三个层次,底层是古越语地名,代表古越族文化;中层是南方方言地名,代表具有浓厚地方色彩的南方文化;表层是北方书面语地名,代表北方正统文化。

南方自古以来即为古越族散居之地。春秋晚期,开始用汉字直译法记录古越语,权当本民族的文字。以后,许多古越语汉字音译词汇,便以汉语底层词形式被保存了下来。这些底层词以名词居多,有植物名、建筑名、人名、地名等,其中尤以地名居多。如于越、于陵、于菟、句章、句容、句余、句无、句注山、句卢山、句澨、句绎、姑苏、姑熊夷、姑蔑、姑末、夫椒、乌程、乌伤、余杭、余姚、余干、无锡、芜湖、无盐。古岭南一带的此类地名有句町、苟漏山、姑幕、姑复、无功、无编、余发。

在南方,还有方言地名,如洋(垟)、寮、磜(漈)、圳、澳、岙、尖、嶂、、厝、坪、埔、坞、濑、冲、坑、畈、陂、坎等。此类地名有洋望、船寮、田寮、大漈、百丈漈、深圳等,一般较小。这些都是汉语南下演变成方言后产生的方言地名。分析这些方言地名的来源、演变及分布规律,对方言区和文化区的划分有重要的参考作用。

(3) 方言与戏曲

方言与戏曲的关系十分密切。任何戏曲,在其雏形阶段总是地方戏,只有少数地方戏能成为全国戏。戏曲往往用当地语言、当地民间歌舞形式演出,也主要是给当地人看的。别的地方的人,因方言、音乐的关系,一般说来很难欣赏。可以说,戏曲的生命力正在于方言。全国的地方戏很多,区别剧种的主要依据不是声腔,而是方言。由于方言不同,导致字音调值、旋律、声腔的不同,从而成为新的剧种。如温州乱弹,传入黄岩,改用黄岩方言唱,遂成为黄岩乱弹。南戏也是北方杂剧流入温州,和温州方言、温州民间小调结合而产生的。丰富的地方戏的产生,归功于复杂的方言。江南戏曲文化发达,剧种繁多,正在于江南方言的众多。戏剧的流行范围,反过来可以为搞清方言的流行范围创造条件。戏曲主要是用方言演唱的。也以地区为主。如锡剧、湖剧、绍剧流行于太湖方言片,甬剧只流行于宁波,睦剧流行于严州片,婺剧流行于浙西南区,瓯剧只流行于温州片。戏剧术语也有明显的方言色彩。如北方惯用“剧”,南方习用“戏”。在今天的吴越地区,看戏为“看戏文”。浙江至五十年代,始用“剧”字命名剧种,如越剧。

(4) 方言与民歌、小说

民歌总是用方言传唱的,民歌与方言之间存在着天然的联系。这种联系不仅体现在歌词上,而且也体现在音调上。“山歌每以方言设喻,或以作韵,苟不谙土俗,即不知其妙”(黄遵宪《山歌题记》)。所以,四十年代起,便有人倡言研究方言是研究民歌的第一步基础工作。

吴越地区的民歌,人称“吴歌”。吴歌起源很早,起码在春秋时代已产生。《楚辞·招魂》称“吴愉”。《汉书·艺文志》有《吴楚汝南歌诗》十五篇。晋时,吴歌已招人注目,受文人雅士赞赏。南朝时,被一些文人加以润色,配以乐曲后,成为一种新的歌体——吴歌。乐府《吴声歌曲》便是吴歌。

真正具有吴语特色的歌,见于五代十国。北宋释文莹《湘山野录》称,开平元年(907)梁太祖朱温即位,封钱镠为吴越王。钱镠因此改其家乡临安县为临安衣锦军。这年,他回到老家省祖坟。省完坟,大筵乡亲。席间,钱镠用雅言唱了一首还乡歌。结果,乡亲们听不懂,兴趣不高。于是,他改用乡语唱了一首山歌:“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永在我侬心子里!”立刻博得众乡亲欢迎,“叫笑振席,欢感闾里”,可见民歌的魅力所在。

到了明代,吴歌的创作越来越多,并且引起了文人学士的注意,明中叶文豪王世贞就主张将吴歌送入大雅之堂。他在《艺苑卮言》中说:“吴中人棹歌,虽俚字乡语,不能离俗,而得古风人遗意,其辞亦有可采者。如‘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流在他州?’又:‘约郎约到月上时,只见月上东方不见渠。不知奴处山低月上早?又不知郎处山高月上迟?’即使子建、太白降为俚谈,恐亦不能过也。”甚至通俗小说创作中,也大量使用吴歌,如《喻世明言》卷十二《众名姬春风吊柳七》讲到柳七“来到姑苏地方,看见山明水秀,到个路傍酒楼上,沽饮三杯。忽听得鼓声齐响,临窗而望,乃是一群儿童掉了小船,在湖上戏水采莲,口中唱着吴歌云:‘采莲阿姐斗梳妆,好似红莲搭个白莲争。红莲自道颜色好,白莲自道粉花香。粉花香,粉花香,贪花人一见便来抢。红个也忒贵,白个也弗强。当面下手弗得,和你私下商量。好像荷叶遮身无人见,下头成藕带丝长’。柳七官人听罢,取出笔来,也做一只吴歌,题于壁上。歌云:‘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朵白松松。白莲则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结莲蓬,结莲蓬,莲蓬生得忒玲珑。肚里一头清趣,外头包裹重重。有人吃着滋味,一时劈破难容。只图口甜,那得知我心里苦,开花结子一场空。’”借荷花、莲蓬委婉地抒唱出在封建戒律下的女性心曲,可谓声情并茂。

吴歌数量的剧增,流布场所的广泛,终于引起了苏州人冯梦龙(1574—1646)的注意。他是个科场不得志、性格放荡不羁的江南才子。他敢做一般封建正统文人不敢做的事,他把吴歌编成集子称《桂枝儿》、《山歌》。他认为“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山歌可以存真,所以,他要将之编成集子。《山歌》这部书价值相当大,它既为人研究吴歌创造了条件,更为吴语研究提供了方便。《山歌》十卷,除最后一卷《桐城时兴歌》用蓝青官话记录外,其余皆用苏州方言记录,且有注释,这正是《山歌》一书的可贵之处。此前所谓民歌,皆加书面语润色,失真性很大。《山歌》所录吴歌是真正的吴方言民歌。全书收录三百五十左右方言词汇,二百三十七首吴歌,千个以上句子,为后人研究明代吴语的语音、词汇、语法特点提供了方便。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书中有较多的儿尾词。现代吴语,除南片外,北片几无儿尾词,仅“囡儿”、“筏儿”几个词,无法搞清北片到底有否儿尾词现象。《山歌》则解开了这一难题。《山歌》中有大量的儿尾词,如:漂白布儿、梳儿、瓶儿、心儿、口儿、人儿、姐儿、猫儿、郎儿、钩儿、更儿、鱼儿、鹦哥儿、孩儿、叫化老儿、门儿等。这表明,起码在明代,苏沪方言中是有儿尾词的。又如第三人称代词,现代吴话为“俚”,但在《山歌》是“渠”、“咦”。这二个词,现代吴语其实还有。宁波人便称“渠”,实即古汉语“其”。余杭人称“咦”。《山歌》所录《月儿》和前王世贞所引有些差异:“约郎约到月上时,邮了月上子山头弗见渠。咦弗知奴处山低月上得早,咦弗知郎处山高月上得迟。”有人以为“咦”是语气词,无特殊含义。其实是不懂方言所致,“咦”即“伊”。

吴歌种类很多,有山歌、情歌、生活内容歌、风物风俗时令歌、童谣、长篇叙事民歌等。吴歌的确优美,江浙人听了要如痴如醉,如:“小妹妹推窗望星星,姆妈一口语我有私情。姆妈为啥都晓得?莫非姆妈也是过来人?”又如:“种米粮格吃粗糠,栽果树格呒果尝,捕鱼的汉子漂四方,养蚕的娘子呒衣裳。”有道是“山歌无假戏无真”,吴歌的确是吴越地区现写生活的写实。

冯梦龙是吴方言文学的不祧之祖。这不仅是因为他编纂了《山歌》,而且还在于他编辑了“三言”(即《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三言”不仅对话本小说的传播起了重要作用,而且还直接推动了拟话本短篇小说的创作。由于“三言”中有不少的吴侬软语,因而对方言研究也有一定价值。乾嘉时,张南庄又创作了《何典》,此书善用俚言土语,甚至极土极村的字眼,糅拟话和南昆净丑式的苏白于一体,是方言短篇小说向长篇小说发展的过渡。到了晚清,终于迎来了吴方言长篇小说创作的高峰,出现了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李伯元的《海天鸿雪记》、张春帆的《九尾龟》等。本世纪初吴方言文学的繁荣,和上海的崛起是分不开的。上海地位的增高,使上海话的地位也增高。于是,才子集中的上海,便开始尝试用吴方言创作小说。韩邦庆的胆子很大,他认为《红楼梦》的成功之处在于用“京语”,所以,他决心用吴语创作小说。《海上花列传》一书用两种语言,凡叙事用普通话,记言或对白则用吴语。胡适称它“富有文学的风格与文学的艺术”。《海上花列传》的对白确很传神,这种韵味,普通话是达不到的,如双玉与淑人对话:“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概样式,一淘坐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刘半农甚至主张把《海上花列传》当作吴方言研究的文本。《海天鸿雪记》的语言风格与《海上花列传》相仿,《九尾龟》有所变化,叙事用普通话,记妓女言用方言,其他人物对白也用普通话。即便妓女,从良以后也用普通话,这样,苏白就变成了妓女向客人发嗲劲的工具。

五四以后,吴方言小说沉寂。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普通话的推广,挤压了方言;二是方言本身的局限。方言有地方性,不具全国性。用方言创作小说,吴越地区人读之津津有味、而别地人读来,就不免索然无味。这样,方言小说的流行面就不免狭窄,就不可能红火。(本节参考《吴语概说》,周振鹤等《方言与中国文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