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原文与翻译、赏析

《解连环》原文与翻译、赏析

张炎

孤雁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注释】 ①“自顾影” 句: 顾影自怜之意。②“写不成书”二句: 把孤雁不成陈与 《汉书·苏武传》雁足传书故事融会于一,极喻孤雁之苦。③“料因循”三句: 用苏武故事。④“谩长门”句:用汉武帝弃置陈皇后于长门冷宫事。⑤“锦筝” 句: 用桓伊 “抚筝而歌怨诗”事。

【词大意】 南江空阔天傍晚,失意离群万里远,犹如惊弓而失散。自伤身世秋塘寒,沙白草枯水连天,孤雁成字难上难,只见相思一点点。料想时光空流变,朋友心事被误延。

羁旅愁苦有谁怜,长门宫中夜悄然,桓伊抚筝诉哀怨。群雁还在芦花眠,但愿春天到来前,伴侣行程复回转。暮色细雨相呼唤,忽于玉关重相见。双燕归来不羞惭,画帘照旧卷一半。

【赏析】 此词作者张炎有两个著名的雅号,一是张春水,那是因为其《南浦·春水》词写得形神兼备,被誉之为“绝唱今古,人以 ‘张春水’ 曰之”;(《伯牙琴·张叔夏词集序》)另一雅号“张孤雁”,则因此词而得名。(见孔行素《至正直记》) 因某一诗词而得一雅号者代不乏人,如“红杏尚书”宋祁、“山抹微云君”秦观、“贺梅子”贺铸等,之所以得到此类雅号,其共同点是他们的有关诗词写得精妙传神,令人拍案叫绝,张孤雁亦如此。

这是一首咏物词,但却不是那种咏物而滞于物的下品,而是人与物妙合、品位甚高的咏物词,这表现在以下两点: 第一点是词艺娴熟,能从不同的视角和层次上,把孤雁之孤描绘得淋漓尽致,几无复加。比如雁只离群原系常见之事,但这一只是在“楚江空晚”的背景上被“惊散”,且又“离群万里” 的,故只得顾影自怜。怎么办呢? 飞下寒塘去吧,那里“沙净草枯,水平天远”,身影无以藏掩; 继续凌空高翔吗,又孤不成行,处境危险。这景况恰似长门冷宫中的陈皇后和抚筝鸣怨的桓伊,倍受煎熬。作者在写这只“孤雁”时,除用了 《汉书·苏武传》、《长门赋序》、《晋书·桓伊传》外,尚取意于前人的有关诗句: “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 (杜牧《早雁》诗);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 (崔涂《孤雁》诗)等,一首词用了这么多故实,竟了无痕迹,亦足见其艺术造诣之高。

第二点是谙于托物寄志,表现了对“故人”故国的高情厚意。谅持此说者或许招来非议,从而抖出作者的家世及自身的一些不大体面的老底,比如其六世祖张俊虽系南宋名将,但却贪婪聚敛,且有走私之嫌; 其父祖之辈亦皆过着 “园池声妓玩服之丽甲天下”(《齐东野语》 卷二十) 的极端豪奢的生活; 作者自幼在位于杭州西湖的“神仙宅”中享受“承平贵公子”待遇,宋亡后还曾一度赴元朝京师大都觅取功名。其人如此,其作何以侈谈 “故人”、故国之思? 答曰: 这只是问题的表层和一个侧面,问题的实质则是,在元军的铁蹄踏破了张炎的梦想之后,特别是在其祖父张濡被元人抄没家产并遭杀害、其父去向不明、妻妾星散流亡、自身屡遭坎坷之后,他便变成了另一个人,面对血与火一般的洗礼,其写作倾向亦随之发生了巨变。这首词无疑是写于宋亡之后,它不仅表达了一种万般孤独的精神痛苦,且有着深刻的自嘲和反省的意味。例如“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这里没有涉及家庭的变故,甚至暂时撇开了自身的不幸,洵为耽误了“故人”的嘱托而深感内疚。假如这种“故人”本身无足轻重,此词的精神品位亦不会太高,而这里的 “故人”,既不是早年自己作为翩翩然贵游公子时的青楼恋人沈梅娇 ( 《国香》) 诸人,更不是那种失节降元者,相反,这里的 “故人”,指的是像汉武帝时出使匈奴被扣留在 “北海”,“卧啮雪与毡毛并咽之”、持汉节牧羊十九年、终不辱使命的苏武式的爱国者。作者深为自己由于“离群”掉队,耽误了这位“故人”的心事而愧疚。可见他的大都之行,除了可能有求官的念头(一说是被迫北行应召),更可能是为了寻访那些被扣押在元都的“故人”。词中不曾有意渲染自己的忧国 “心眼”,反倒为其辜负了 “故人”而自责。这种品格不仅是可取的,更是一种有气节的表现。

这种气节从结拍的“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二句可得到进一步验证。此二句承上揭示孤雁的心理活动: 它萦念 “伴侣”,幻想一旦于边关荒寒之地得 “重见”,该是多么惊喜,这与那种岁岁年年往还于高门大族华堂绣帘间的 “双燕”,形成了鲜明对比。在这种对比中,作者对不知羞的“双燕”是厌恶不齿的。这种态度,在当时岂不难能可贵?关于此词的“雁”、“燕”之比,既有解作“自喻贞操”的,更有进而认为这种攀附于 “画帘” 间的 “双燕”,指的就是像赵孟頫、留梦炎之流。如果后一种看法成立的话,此词堪称绵里裹针的爱国篇章。当然一道方程式可以有几个解,对一首词更不必局限在某一种解释上。笔者一直认为对文学作品最全面、最权威的评解不在别处,而在千千万万读者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