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雷声》原文与翻译、赏析
光未然
上
你天外滚来的
午夜的雷声
越过高山
透过云层
落在我的窗外爆炸
把我从噩梦中惊醒
我的心随着
跃动的夜的田野
跳荡不宁
像是睡在惯会摇动的战壕
或者黑暗的重庆大隧道
听一声重磅炸弹
在我的头顶上爆裂
我分明觉得
当一瞬银色的闪电
划开暗夜
跟着你雷霆的巨轮
挟着呼啸的风和倾泻的雨
从遥远的天外边
越来越近
越来越急
越来越响地
向我滚来
你一声接着一声
把满藏着愤怒的炸弹
掷向人间
跟着是
火山与火山的火拼
星球与星球的撞击
恶魔与恶魔的搏斗
蛟龙与蛟龙的厮杀
——在这漆黑的午夜里
你撕人肝肠的
雷火的怒吼
使胆怯者变色
幼小者啼哭
少女的头缩进被褥
娇妻钻进她丈夫的胸脯
羊群互相冲撞
鸦雀哀悼她们的归宿
你卷进了海底的巨浪
敲碎了江上的帆樯
烧红了满天的银沙
又把红云般的沙块抛下
埋葬了午夜进军的人马
——在荒凉的北方
在北方荒凉的沙漠上
甚么使你这样暴怒呢
难道将以你不可抗拒的声威
毁灭全世界
我知道
就在今夜
就在你雷火交响的一刹那
多少颗宁静的心
被震荡得抖个不停
多少酣畅的梦境
被敲碎得没有踪影
他们也一定像我一样
呆坐在卧榻上
忍耐这长夜的失眠
枯守直到天明
下
我听见
你一声接着一声
用钢的炸弹
火的炸弹
雨点似地投向人间
仿佛是
你一声接着一声
用钢的语言
火的语言
殷勤地向我召唤
唉! 唉
在我们这既不能安睡
又不能工作的夜的国土
在我们这闷人的季节里
我早就期待着你这一声
午夜的雷鸣
我裸露着灼热的身体
从颤抖的卧榻上跃起
用热血胀红了的眼睛
透过窗外袭来的暴风雨
向黝黑的天际
搜索你轰隆的足迹
尽管来得更强烈些吧
尽管箭一般的骤雨射伤我的肉体
我仿佛觉得
周身的血液
随着你一霎闪电的寒光
闪电似地涌到我的心上
你的声音唤醒了我的声音
你的暴怒震动了我的暴怒
于是，从我的胀痛了的心
从我的着了火的心的深处
从我的年长月久的郁结里
暴发了
无声的怒吼
我仿佛觉得
从我午夜的心底发出的
愤怒的声音
随着你一霎银光的照明
冲破了乌黑的云层
响应着你
天上的雷声
啊哈
我的声音烧红了你的声音
我仿佛看见
我的四周
我的四周的邻人
随着你又一声霹雳
随着我再一次霹雳般的吼声
一个个从午夜的被褥里惊起
一个个
揉着他朦胧的睡眼
睁开了他惊奇的眼睛
啊哈! 来吧
让我们
一声接着一声
用火的语言
钢的语言
交换着
爱的礼赞
让我们
一声接着一声
用火的声音
钢的声音
驱逐他
夜的幽灵
啊哈! 来吧
你天外滚来的
午夜的雷声
尽管挟着耀目的闪电与
呼啸的风和倾泻的雨
尽管摇坍我的房屋
震破我的耳膜
我仍然解开我的怀抱欢迎你
啊哈! 来吧
再勇猛些
随我来吧
我将带着你
带着那些刚醒来的
被美梦所沉迷
被噩梦所窒息的
四周的邻人
一同去
征服他
午夜的暴君
【赏析】 本诗写于1943年1月7日。当时，抗日战争正进行到艰苦的相持阶段，而在大后方，很多人都丧失了最初抗战的热情，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诗人写下了这首激越的诗篇，希冀重新唤起民众的抗战热情。
诗题《午夜的雷声》，从修辞手法上来说，具有双重暗喻的特点，第一重喻义是深夜偷袭后方的敌军轰炸机群的轰鸣，第二重喻义在于诗人借此向沉睡的中国人发出的复仇的召唤。整首诗的结构便依据这两重暗喻构筑成上、下两章。
诗的上章，诗人用铺陈的手法描写了敌人的机群给中国人民带来的灾难。而诗人的高超之处在于，将那无数的灾难汇集在从睡梦中惊醒的诗人的感觉之内，又通过诗人的感觉写出，像电影的蒙太奇镜头一般，将诗人的感觉印象一一摄入，赋予真正的艺术价值。
上章的第一小节写得极有韵致，诗行之间的搭配、续接把人带入有节律的跃动之中。像这段诗句“你天外滚来的/午夜的雷声/越过高山/透过云层/落在我的窗外爆炸/把我从噩梦中惊醒”便极有代表性。夜晚的空袭给人带来的是恐惧、惊慌，而诗人却从中体味出一种超然的节奏，这种节奏感，奠定了全诗精美的格调基础。这一小节，诗人联想空难下的战壕和重庆大隧道，概括出整个中华民族所承受的灾难，将这首诗的思想指向突现出来。
随着跳动的节奏，一幕幕壮烈而又悲惨的景象在诗人的感觉世界中出现了：“当一瞬银色的闪电/划开暗夜/跟着你雷霆的巨轮/挟着呼啸的风和倾泻的雨”。敌人的机群强大而凶猛，仿佛不可抗拒一般，在中国人的头顶耀武扬威。面对凶猛残暴的敌人，妇女娇儿，甚至连无知的鸟兽都变得惊恐万状。诗人又勾画出一幅壮观的激战场景：“你卷进了海底的巨浪/敲碎了江上的帆樯/烧红了满天银沙/又把红云般的沙块抛下”，诗人仿佛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将眼前的景观视为一曲惨痛而又能激励人心的交响乐章。尤其是这四句诗的后两句，极能体现诗人的心境。随后，诗人的想象又急转入北方遭受敌人屠杀的抗战将士，将战火下人们交织的复杂内心感受描写得缜密而又富于情调，意境十分优美感人。
诗的下章，诗人在天神一般不可抗拒的敌人面前，由悲哀转入激愤的怒吼，把敌人倾泻的弹雨当做“殷勤地向我召唤”的号角，感情十分激越。诗人之所以在上章把空袭的景象描写得颇有几分浪漫情调，正是因为诗人从独特的角度领悟出，敌人的残暴给人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灾难，更有勇敢的奋起。诗人不无兴奋地写道：“在我们这闷人的季节里/我早就期待着你这一声/午夜的雷鸣”，充满激情的诗人此刻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从颤抖的卧榻上一跃而起，迎着敌机闪电的寒光，发出比敌机更响亮的怒吼。接下去，在诗人的想象中，无数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惊呆似地望着无畏的战士与残暴的敌人在精神上的较量，受到启示，并且重新激发出抗日的斗志。一个精神挑战者的呐喊成为整个下章反复出现的主旋律。由此，诗中的高亢情绪达到了极点。
这首诗以想象结构全诗，情感甚为真挚浓烈，韵律富于变化，达到交响诗般的效果，加上语言高亢有力，不愧是一篇诗界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