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近代]王国维》原文与赏析

[近代]王国维

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终古越山澒洞里,可能消得英雄气?

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千载荒台麋鹿死,灵胥抱愤终何是!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号观堂。在他从事词与词话写作及词曲史研究之际(1904—1911),曾号“人间”。他一生的学业,以辛亥革命为界。在此之前,醉心于“西洋学术”,曾自编《静庵文集》,收录了他早年所撰带有“西洋色彩”的哲学、文学、美学、伦理学、教育学等方面的主要论文;在此之后,致力于“经史小学”,曾手订《观堂集林》,汇集了他从事金甲文字、商周史和汉晋简牍、金元史事、版本目录等的考证与研究的主要成果。

此词出《人间词甲稿》。当作于王氏开始“以填词自遣”的1904年(参见拙作《王国维与文学》)全词由“钱塘江上水”起兴,而以“江潮”实其“义”。按,“江潮”即著名的浙江潮。王氏故居在海宁盐官镇之周家兜,出门里许即至今新筑于钱塘江边的“观潮台”,乃观看“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的浙江潮的最胜处。

至其“用意”,则在借吴越春秋故事,发“潮落潮生”、江山易代之感。上片“终古越山澒洞里,可能消得英雄气?”“越山”指会稽山,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处。“消”,这里作承受解,词曲中习见之语。“终古”云云,当取典于《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勾践之困会稽也,喟然叹曰:“吾终于此乎?”种(按,大夫种)曰:“汤系夏台,文王囚羑里,晋重牛犇翟,齐小白犇莒,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

难道要在荒漠的越山里苦度漫长无际的岁月,终其一生么?那叫人怎生承受啊!但是,勾践听从忠谏,“苦身焦虑,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最后终于养成了灭吴复国的英雄之气,雪了会稽之耻,成就了霸业。

下片“千载荒台麋鹿死,灵胥抱愤终何是”,“荒台”指姑苏台,亦名“胥台”。“麋鹿”,俗称“四不象”,出没于荒野废墟。典出《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伍被谏淮南王安:“臣闻子胥谏吴王,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按,姑苏台原系吴王阖庐所筑。阖庐在与越王勾践交战中受伤而死。死前问太子夫差:“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夫差回答:“不敢忘。”但是,阖庐死后,夫差既立为吴王,又战败了勾践,不但忘了杀父之仇,还听任太宰伯嚭接受贿赂,与越言和。伍子胥曾苦谏:“越王为人能辛苦。今王不灭,后必悔之。”却不被吴王采纳。“灵胥”出左思《吴都赋》:“习御长风,狎玩灵胥”。《文选》刘注:“灵胥,伍子胥神也。”吴王不但拒纳子胥忠谏,反而听信伯嚭谗言,赐以“属镂之剑”,命子胥自裁。子胥临终仰天长叹:“嗟乎!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又嘱其舍人:“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县(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吴王闻言大怒,以至将子胥遗体“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以上具见《史记·伍子胥列传》)这就是“灵胥抱愤”的故事。“抱愤”者,死不瞑目之谓耳。“终何是”,犹言最后究竟怎样呢?夫差在“与越平”之后,就其乃父所筑“姑苏台”上立了个“春宵宫”,彻夜饮酒作乐,沉湎酒色,最后终于让“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东山再起,灭吴杀了夫差,诛了太宰嚭,姑苏台也被焚而成了一片废墟,完全应验了伍子胥所说“糜鹿游姑苏之台”的预言。

千载荒台,吴越史事,早已成了过去。世代更迭,人事兴废,犹如西流东趋的江水,这不足为奇。但是,“潮落潮生”,涨潮何故不思落潮时?王国维在这首词里,以“辛苦钱塘江上水”,发往来终成古今的史家之浩叹;又以“说与江潮应不至”,以抒人事不能无代谢的词家之感慨。既隐括了苏子“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赤壁怀古》)的磅礴之想;更引发了以史为鉴,警策后人的深沉之思,就是:由伍子胥“抱愤”不灭的神灵,反证了苟能苦身焦虑,卧薪尝胆,其在人,必可磨砺奋发图强,辛苦自立的英雄之气;其在事,则虽败犹胜,虽弱犹强,激励人们“有志者事竟成”。这无疑是积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