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涉调·耍孩儿 庄家不识勾栏
杜仁杰
风调雨顺民安乐,都不似俺庄家快活。桑蚕五谷十分收,官司无甚差科。当村许下还心愿,来到城中买些纸火。正打街头过,见吊个花碌碌纸榜,不似那答儿闹穰穰人多。[六煞] 见一个人手撑着椽做的门,高声的叫“请请”,道“迟来的满了无处停坐”。说道“前截儿院本《调风月》,背后幺末敷演《刘耍和》”。高声叫“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哈”。
[五煞] 要了二百钱放过咱,入得门上个木坡,见层层叠叠团圞坐。抬头觑是个钟楼模样,往下觑却是人旋窝。见几个妇女向台儿上坐,又不是迎神赛社,不住的擂鼓筛锣。
[四煞] 一个女孩儿转了几遭,不多时引出一伙。中间里一个央人货,裹着枚皂头巾,顶门上插一管笔,满脸石灰更着些黑道儿抹。知他待是如何过?浑身上下,则穿领花布直裰。
[三煞] 念了会诗共词,说了会赋与歌,无差错。唇天口地无高下,巧语花言记许多。临绝末。道了低头撮脚,爨罢将幺拨。
[二煞] 一个妆做张太公,他改做小二哥,行行行说向城中过。见个年少的妇女向帘儿下立,那老子用意铺谋待取做老婆。教小二哥相说合,但要的豆谷米麦,问甚布绢纱罗。
[一煞] 教太公往前挪不敢往后挪,抬左脚不敢抬右脚,翻来覆去由他一个。太公心下实焦燥,把一个皮棒槌则一个打做两半个。我则道脑袋天灵破,则道兴词告状,剗地大笑呵呵。
[尾] 则被一胞尿,爆的我没奈何。刚捱刚忍更待看些儿个,枉被这驴颓笑杀我。
这是元散曲中一篇别开生面的作品。全曲写一个庄稼汉第一次到剧场看戏的见闻,生动而形象地描绘了元代勾栏的热闹场面,以及角色的化妆和演出情况。曲作对庄稼人初次进城看戏时的新奇、惊愕、少见多怪的心态,以及他对戏剧的独特理解,都描写得活灵活现。对于我们了解有关元代都市生活、研究杂剧演出的情况,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全套共八支曲子,按时间先后顺序,生动地描写了庄稼汉进城看戏的经过。
第一支,描写庄稼人进城,无意中看到剧场前的热闹情景。开头“风调雨顺”等六句,写庄稼丰收,差科有限,以为神功保佑,进城买香烛纸马(纸火)还愿。后三句: “正打街头过,见吊个花碌碌纸榜,不似那答儿闹穰穰人多。”写剧场前挂着的广告前许多人围观的情景。庄稼人观剧的情节,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从全曲的结构上讲,这是很必要的。
第二支,描绘出剧场把门人在剧场门前高声招徕观众的情形。“见一个人”等三句,是写剧场把门人对观众的热情招徕。“说道前截儿”等四句,是说剧场把门人为了吸引观众,向观众高声报告演出的剧目,并加以渲染。观众从他嘴里得知,本场演出的是院本《调风月》和幺末《刘耍和》两个剧目。院本是由副末和副净两个角色主演的滑稽戏,内容比较简单。《调风月》是当时经常上演的院本。幺末,即杂剧。刘耍和,据《辍耕录》及《录鬼簿》载,是金元间著名的演员,在金朝教坊里担任过色长(领班之类)。他的故事后来被编为杂剧。元高文秀有《黑旋风敷演刘耍和》杂剧,今已不传。“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哈”,是夸说自己的演出,非赶散(指赶场的散乐)的班子可比。“妆哈”,即装呵,指勾栏里的演出。这些绘声绘色的描写,将剧场把门人的音容笑貌、动作神态写得活灵活现。不难看出,这位剧场把门人的手段是如此高明,活动是如此富于吸引力,难怪这位本来是进城买纸火的庄稼人,也被打动,而进剧场看戏了。
第三支,描写庄稼人初进剧场所看到的情形。先写庄稼人交了高价200文进场;接着,写入场后所见:圆形的剧场,四周是一排排木制的梯形座位;抬头看,一座钟楼一样的戏台耸立在中央,往下看是黑压压的观众。充分展示了元代剧场建筑的特点和杂剧演出时的盛况。往下,是对台上演出开始前热闹场面的描写: “几个妇女向台儿上坐”,“不住的擂鼓筛锣”。正式演出就要开始了。这虽不是迎神赛社,却和迎神赛社一样的热闹!旧时民间习俗,每逢神诞日,群众敲锣打鼓,迎神出庙,周游街巷,谓之迎神赛社。
第四支,描写演出正式开始,以及剧中人物的穿着打扮。当时,院本演出以五人为一伙,出场时,副末(丑角)站在中间,央人货(即殃人货,犹言害人精)即指他。下面,写他滑稽可笑的穿着打扮:黑头巾,插长簪,脸谱黑白相间,身着花布长袍。这种完全从肖像上去描写人物的手法,在元曲中还是少见的。
第五支,描写剧中人在台上的出色表演。写开场时一段小演唱,当时叫作艳段,也即是爨。《梦粱录》: “杂剧中末泥为长,每一场四人或五人,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通名两段。”下面演出的《调风月》、《刘耍和》,就是在艳段演出后上演的两段正杂剧。临绝末,指临艳段结束的时候,杂剧就要上演,所以说: “爨罢将幺拨”。幺,即“幺末”,指杂剧。“临绝末”两句,是说主角在花言巧语、说唱一番之后,进行了简短的手技表演,接着又弹起乐器,戏文继续演出。
第六支,写杂剧《调风月》的演出情形。剧中共三个人物,副末扮小二哥,副净扮张太公,旦扮帘下少女。剧的内容是张太公要娶少妇做老婆。主要情节是:张太公和小二哥进城,一美貌少妇站在帘下,张太公顿起邪欲,想方设法硬要娶她做老婆,并要小二哥为他说合,结果,遭到小二哥的戏弄。
第七支继续写《调风月》的演出和结局。“教太公”三句,写仗义执言的小二哥,利用张太公想娶少妇的急迫心情,对他进行戏弄,对他仗势欺人、调戏妇女的丑行给以惩罚,让他看得见,近不得,干着急,白瞪眼。“太公心下”两句,写张太公急得“把一个皮棒槌则一个打做两半个”。戏剧冲突达到了高潮。皮棒槌,又叫磕瓜,是副末打诨时用的,槌头用软皮包棉絮做成,打时不会痛。
这时,看戏的庄稼人以为要打官司,不料剧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大转折,台上的张太公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全剧在笑声中结束了。从庄稼人以为要打官司看,戏演得真实、生动,使观众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角色。从“剗地大笑呵呵”来看,戏剧的演出,取得了出人意外的喜剧效果。这就是把门人所宣传的“前截儿院本《调风月》”的全部剧情。
第八支,全曲的结尾。描写庄稼人因尿憋不得不退出剧场,而看不到后面的精彩演出,引得座旁人发笑的情形。语言生动活泼,妙趣横生,使全曲更富于喜剧色彩。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套曲描写了庄稼人进城看戏的经过。在表现手法上,紧紧扣住庄稼人“不识”二字,从庄稼人特有的生活阅历、艺术趣味和欣赏水平出发,把庄稼人初次看戏时的神态、心理,活灵活现地表现了出来。这位憨厚、活泼、爽直的庄稼人,对城市生活虽然一无所知,却十分令人喜爱。曲文描摹人物场景,历历如画,虽为韵文语言却纯用口语,清新活泼。在生动的叙事中夹以维妙维肖的心理刻画,轻快、滑稽,既叙事,又抒情。
元杂剧是我国戏剧的繁盛时期,作家、演员人才济济,记录元杂剧作家及其创作的史料却不甚丰富,像这样用文艺形式直接描写元代剧场演出情况的,这还是惟一的一篇。曲作对当时剧场的设置、构造,演员的化妆、表演,剧目的名称、内容等等,都作了真实、生动、细致入微的描绘。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研究我国古代戏曲史的一篇十分珍贵的历史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