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题词|原文|翻译|赏析

文不幻不文, 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 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 言佛不如言魔。魔非他,即我也。我化为佛,未佛皆魔。魔与佛力齐而位逼,丝发之微,关头匪细。摧挫之极,心性不惊。此《西游》之所以作也。说者以为寓五行生克之理, 玄门修炼之道。余谓三教已括于一部, 能读是书者, 于其变化横生之处引而申之,何境不通,何道不洽?而必问玄机于玉匮,探禅蕴于龙藏, 乃始有得于心也哉?至于文章之妙,《西游》、《水浒》实并驰中原。今日雕空凿影, 画脂镂冰,呕心沥血,断数茎髭而不得惊人只字者,何如此书驾虚游刃, 洋洋洒洒数百万言, 而不复一境, 不离本宗; 日见闻之, 厌饫⑾不起, 日诵读之, 颖悟自开也。故闲居之士, 不可一日无此书。

(李卓吾评本 《西游记》 卷首, 中州书画社影印, 1983年版)

注释 ①魔——梵文“魔罗”的简称,意译为“扰乱”、“破坏”、“障碍”等。一切烦恼、疑惑、迷恋等心理活动, “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亦谓之“魔”。②我化为佛——佛教禅宗认为,众生心性本净,佛性本有,故觉悟不假外求, 只须“以无念为宗,即可“见性成佛”。《西游记》第十三回,三藏曰: “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这也是讲佛在我心、我化为佛的道理。③关头匪细——关头,犹关卡,起决定作用的时机或转折点。匪,同“非”。细,小。④五行生克——五行,指水、火、木、金、土五种物质。相生,相互促进,如木生火,火生土, 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等。相克,互相排斥,如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木胜土,土胜水等。⑤玄门修炼之道——指道教宣扬的炼丹修持以“与道合一”,得道成仙。⑥三教——儒教、道教、佛教。⑦“而必问”句——玄机,道家语,深奥的妙谛。玉匮,玉作之箱。《唐书·礼乐志》: “玉匮一, 长一尺一寸,以藏上帝之册。”这里泛指道家经典。⑧探禅蕴于龙藏——禅蕴,佛家语,禅宗悟道的精蕴。龙藏,佛家谓大乘经典藏于龙宫,故称龙藏。这里泛指佛教经典。⑨画脂镂冰——在凝固的油脂或冰上绘画雕刻,一旦消融,化为乌有。这里比喻艺术生命短暂。⑩驾虚游刃——驾虚,驰骋于想像的天地。游刃,语本《庄子·养生主》庖丁解牛“游刃有馀”。这里形容《西游记》的创作轻松利落,进入“化境”。(11)厌饫(yu) ——同“餍饫”,饱食。这里比喻大量阅读。

赏析 美国著名文艺理论批评家纳博科夫在其《文学讲稿》的开场白中与众不同地抛出这样一个比喻:“一个孩子从尼安德特峡谷跑出来大叫‘狼来了’,而背后果然紧跟一只大灰狼——这不成其为文学;孩子大叫‘狼来了’,而背后并没有狼——这才是文学。”在纳博科夫看来, “文学是创造, 小说是虚构”,“任何一部杰出的艺术品都是幻想”, “它反映的是一个独特个体眼中的独特世界”。同样的意思,其实亚里斯多德早在其《美学》中就说过: “写已经发生的事是历史,写可能发生的事才是文学。”

袁于令的《<西游记>题词》大谈幻与真的关系,其实也是谈写实与虚构、真实与幻想的关系。幻与真,是中国古代小说理论中的一对重要审美范畴,它和虚实、有无等范畴联系甚为密切。在袁于令之前,谢肇淛在其《五杂俎》中指出,小说不同于史传, “须是虚实相半,方为游戏三昧之笔,亦要有情景造极而止,不必问其有无也。”袁于令在其《隋史遗文序》中强调“传奇者贵幻”,在这篇《题词》中进而提出“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 明确肯定没有想像、虚构就没有文学。尤其就神魔小说而言,如此强调,确实抓住了文学,——尤其是小说的审美特征。那么,强调“幻”是否就“幻而不真”了呢?袁于令认为:“极幻之事, 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 乃极真之理”。这个看法也是颇为深刻的。众所周知,《西游记》虽然虚幻之极,但在作者的笔下“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我们依然可以从中感悟某些人生的真谛。诚如李卓吾所谓在“游戏中暗传密谛”,亦即在消遣、娱乐中体味世情,感悟人生。通读《西游记》,冷静思索,作者通过“闹天宫”、“历险记”两个母题尊告世人:人生应该获得自由,但人生路上处处荆棘;要获得自由,就要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披荆斩棘,顽强斗争。

正因为《西游记》幻中有真,极幻极真,所以袁于令充分肯定《西游记》虽然“驾虚游刃”,“不复一境”,而不同于那些“雕空凿影,画脂镂冰”的速朽之作,它同英雄传奇小说《水浒传》一样能够“并驰中原”。

《题词》论及《西游记》的原旨,讲到佛与魔的关系: “魔非他,即我也。我化为佛,未佛皆魔。魔与佛力齐而位逼,丝发之微,关头匪细。摧挫之极,心性不惊,此《西游》之所以作也。”似乎《西游记》是一部参禅悟道之作。他把作品的“本宗”归结于此,诚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明中叶以后出现了许多神魔小说,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受了“三教同源”思想的影响。当然不能否定,《西游记》也不无宗教宣传的意图。但是,《西游记》毕竟是以市民文化为主调,包括绿林文化、史官文化、巫官文化的合奏曲,不能只从一个视角切入判定它是一部宗教小说。

《西游记》是明代“四大奇书”之一,在中国小说史上开拓了神魔小说的新领域。在艺术上,由奇幻的环境、奇特的人物、幽默的讽刺、奇巧曲折的艺术结构以及诙谐通俗的语言,凝成一个“戏墨寓至理,幻笔抒奇思”(吴圣昔《西游新证》,新疆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的艺术整体,形成了一个“极幻”而又“极真”的独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