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雨辋川庄作·王维》原文与赏析

王维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这首诗的三、四两句: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其写景之生动,状物之细致,历来为人们所激赏。然而,评论者大多注意其遣词属对之妙及画面色彩映衬之美,这当然是其中突出之点,但如撇开全诗,孤立地看这两句,终觉单薄或平板。只有从整首诗的背景中去认识它,才会进一步体味出其妙处,看出此诗在广袤动态画面中所深含的感情色彩,以及画面的立体感。

诗题中“积雨”二字,“积雨”即久雨,这可以说是全诗背景的原色与基调,整首诗的景象都是在这种原色上展现出来的。首句说“积雨空林烟火迟”,意指乡村中久雨过后空气湿润,气压低而无风,农舍之上炊烟上升迟缓。这时正是农家饭食时间,因而家家户户“蒸藜炊黍饷东菑”,做好饭菜,送给田间劳动的人。点出积雨,说明特定的环境;送饭至田间,诗人的目光也由村中而向村外田间,由近景而进入全景式的长镜头拍摄。正是由于这种过渡和铺垫,诗人把目光集中到田间广阔空濛濛的画面上。在这丰满自然的画面上,诗人除了感到真切而充实外,还体味到农村生活的质朴和天然淳美。这种天然淳朴正与诗人的习性相吻合,因此可以说此间也蒙上了一层诗人感受的主观色彩,它使得诗人独居养性的生活更加诗意化了。“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槿”,是一种无叶灌木,夏秋之交开花,朝开暮落,故称朝槿。古人常以之比喻人生之无常。这里“观朝槿”之“观”,实是佛家语,参悟之意。观朝槿,不仅从佛家思想中参悟出人生之无常,还隐含了在自然的平静淡泊之中对真淳自然复归的认识。“松下”句是承上句补充叙说自己的生活。《旧唐书·王维传》载;王维“晚年长斋”。“露葵”,即绿葵,一种素菜,当是王维常食之蔬菜。这二句从山村转而写作者本身。与前面写景似不协,转得有点唐突和不合情理,但从诗人的感情而言,和流贯于诗中的观察观点说,这正是一种必然的复旧。由山乡积雨空濛而送食田间,由田园景色而流露主观意绪,随之也必然言及自身。自身生活情趣的表露,既加深自然景物的主观色彩,又从自然景物中为主体寻求到归宿和寄托,达到融合相偕。因而诗末两句: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就是说: 自己与人相处不拘形迹,海鸥为什么却又对自己怀有猜疑呢?这里用了两个典故。“争席”,《庄子·杂篇·寓言》载:杨朱去见老子时,旅舍客人为其让座,待其从老子处归,已得道,再也没人为他让座,而是与他“争席”了。“争席”有与人无隔膜之意。“海鸥”事见《列子·黄帝篇》,言有居海边者,与海鸥亲近无间,其父知之,嘱其乘间捉海鸥,待其复往海边,群鸥猜疑不再接近。这两句从全诗的感情线索上,实可看作是一个从客观到主观,又达到主客观交融的过程的完成,诗意由扩张到回归。最后一句“海鸥何事更相疑”,似乎是对归隐的肯定,并含有要进一步从淳朴静寂中体悟的意味。

王维后期山水之作体现出的审美观念,其突出特点,便是把握并描写客观景物作用于审美主体所产生的浑然一体的整个印象。在表现方面,往往是既突出了对象的具体形式,又使得主观意绪得以充分显示,此即为其明证。这一点从全诗看更明显。过去人们习惯于拈出其中三、四两句,加以强调,对此诗形成一种纯田园诗的印象,其实这恰恰误会了作者的初衷。对于这两句,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说过: “唐人记‘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祐诗,王摩诘窃取之,非也。此两句好处正好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彩数倍。”叶氏所言点化很有见地。此诗倘使去掉两个叠字,充其量不过是两句平平淡淡的描画,叠字的添加,不仅仅给诗句增加动态实感,把气氛和情调全部状写出来,而且这两组叠字还意味着积雨之后田间景象与诗人感触的吻合。它不仅是环境的、气氛的,也是意绪的、情调的,正因此才弥觉生动深沉,含蕴不尽。

诗下双字极难,须使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唐人记“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祐诗,王摩诘窃取之(见李肇《国史补》卷上),非也。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彩数倍。(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

此解即《豳风》“馌彼南亩”句中所有一片至情至理。……因积雨致炊迟,因炊迟致饷晚,因饷晚致农饥。此即合家嗷嗷……故三四承之,言如此水田无际,望之但见飞鹭……夏木阴长,听来百啭黄鹂……四句便只是精写得一“迟”字。如何细儒不知,乃漫谓之写景也! “漠漠”句言作苦,“阴阴”句言日长,作又苦,日又长……,然后积雨炊迟。一“迟”字,方是当家主翁淳厚心田中一段实地痛恻也。若必争之曰写景,则藜黍既迟,苦饥正切,而主翁顾方看鹭听鹂,吾殊不知此为何等诗,又为何等人之所作也! ( 〔清〕金圣叹《选批唐诗》)

俗说谓“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乃李嘉祐句,右丞袭用之。不知本句之妙,全在漠漠、阴阴,去上二字,乃死句也。况王在李前,安得云王袭李耶?(沈德潜《唐诗别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