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别·杜甫》原文与赏析

杜甫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以“战败归家已无家”的单身汉口气写,陈述了无家被征之苦。无家,谓家中无任何亲人也。《新婚别》中的新郎,还有新娘子可别,《垂老别》之老翁,还有老妻可别,此诗之单身汉战败归来已是母死家破,孑然一身,无任何人可别矣。他的陈述,只能是无对方的自言自语,其苦可想,其惨可知。官府之残暴无情,可谓至于极矣;县吏之催逼,可谓无孔不入矣。

此诗分两解,一解写县吏召我前,一解写县吏召我后。《新婚别》、《垂老别》皆写被征之当时,此诗则写了被征前后的一个较长过程,故虽是口述,却有叙述和描写。前一解,写战败归乡情况。先用六句写战后村荒人散情景,从大范围写到小范围,二句一意(荒凉、离散、无存)。再用八句写归乡后寻旧蹊、走空巷、访人家所见的具体情况,“寻”、“见”、“对”、“有”四个动词,体现四个情节,各构成一特写镜头,把战乱造成的“园庐但蒿藜”的景象描写得淋漓尽致,其惨象真是令人不忍睹。以“瘦”字描状日色,令人“心折骨惊”,人瘦则面无光,日瘦,则日亦无光矣。“四邻”二句用一问一答形式写,文势起伏跌宕。“一二老寡妻”,一句四层含义,妻,见得只有妇女,妻而寡,寡而老,老寡妻也只一二人而已,令人“意夺神骇”。再用四句写重建家园,“宿鸟”,一比; “安辞”,一回环(想辞而终未辞); “且穷栖”,思想问题已解决,“方春”二句,则是全力操持农事了。“独”,见只有他一人;“还”,见其辛勤之甚。这个战败归乡的穷汉,虽已无家,但却渴望通过自己的劳动,创造一个可以安度晚年的生活环境。以上是写被征召以前事,属倒叙之笔,着重于叙述和描写。

后一解,写重被征召后的心境,这是写眼前事,用顺笔。“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在这个田园荒芜、人迹罕至的破村里,县吏居然能知道这里还有一个无家的穷汉,并且不放过他。其耳目可谓灵矣,其心地可谓狠矣。一“知”一“召”,这个穷汉一点可怜的愿望破灭了,又要走上“必不归”的道路了。面对县吏之召,这个穷汉无法抗拒,在将去未去之际,在他的思想里展开了一番复杂的心理活动。先是想到这次被征召的前景:在本州服役,不必远行,似可宽心;但内顾空室,无一可与告别之人(携,离也),岂不可悲;近在本州,无牵无挂,倒也干净,似觉可慰;但事有难料,万一远去,则前景迷茫,一切终成灰矣!至此已四番折叠。再是又一转念:家乡既已不存,则近也好,远也好,此身之孤单,此命之难保,反正都是一样(齐,等同、一样),官府有征,舍命前去就是。思虑至此,看似通达,实是绝望,痛已极矣。最后是回忆前次被征,痛感有母而未能尽人子之道。“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谿。”委,弃也。委沟谿,指弃尸荒野。这两句,既交待了初次被征后家庭情况的变化和从军时间之久,也是对上文归乡所见“一二老寡妻”一句的回应,即母死不葬的情况,当是询问“老寡妻”而得知的。文字极省,而且省得极巧。“生我不得力”,是说自己没有尽到孝道。“终身两酸嘶”,是说母亲在九泉之下,自己在人世之间,两地皆酸嘶无有尽头。酸嘶,心酸而啜泣也。最后两句笔势宕开,点题作结: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这个战败归乡的穷汉,本来是有家的,有亲人的,但终于成为无家、无亲之人。而官府县吏仍不放过他,又要驱遣他走上生死未卜之地。前边说“家乡既荡尽”,至此,他的家亦彻底“荡尽”矣。诗到这里,已由个别扩展为一般,如此穷汉,天下正不知有多少!人生下来本应该都有家的,今成无家可别之人,则人不人矣,民亦不成为民矣。蒸黎,即百姓。民为邦本,民而至此,则邦何存?这里边正有着诗人欲说而未说的话在。

此诗以战败归乡的无家穷汉再次被征事件为中心,以其自述两次被征终至无家可别的过程为线索,展开民与官的矛盾冲突。一方面是以县吏为代表的官,两次征这个无家穷汉,对他进行压迫,既不顾其“长病母”之无人奉养,又不管他无家可别的凄苦可怜。一方面是以无家穷汉为代表的民,一再被征,一再遭受兵役之苦,使他有母不得养,母死不得葬;战败归乡,九死一生,“欲穷栖”亦不可得,室家荡尽,至于无家可别。民而如此,何以为民?官而如此,虐人害物,又与豺狼何异!由于选择的事件典型,因之通过这个人物经历所展现的社会背景也就极为广阔,触及社会问题也就极为尖锐。“三别”都是当事者自叙苦情,但前两首从首至尾都是内心感情的抒吐,此诗则叙述、描写与抒吐相结合,先叙战败归乡所见,叙述中对“园庐但蒿藜”的情况进行了具体描写,有些细节描写还十分生动逼真(如“但对”二句)。后以抒情之笔抒吐其再次被征的凄楚而复杂的心境,文情跌宕,婉转曲折。诗以极简练之笔,以田园之荒芜括战乱之残酷激烈,以再次被征包容前次被征的情景和征后的家事变化,以母死委沟谿回应前面向一二老寡妻询问家事的过程,以“县吏知我至”交待了前次之被官府强征的情景。在简练的笔墨中,留下了广阔的空间,让读者想象,如巧手制作的多味橄榄,供读者细细咀嚼回味。诗的语言也极精炼,有的一句多层折叠(如“一二老寡妻”,“终身两酸嘶”),有的一语情节连动,有多层含义(如“竖毛怒我啼”、“安辞且穷栖”),有的字千锤百炼,既尖新醒目,又能准确生动地表达内容(如“寻旧蹊”的“寻”字,“日瘦”的“瘦”字,“怒我啼”的“怒”字等),而大量的具有意象化词句,更有力地渲染了迷茫的气氛,突出了无家可别的悲怆境界。

“空巷”而曰“久行见”,触处萧条。日安有肥瘦?创云“日瘦”,而惨凄宛然在目。狐啼而加一“竖毛怒我”,形状逼真,似虎头作画。“远近理亦齐”,语似宽而痛已极矣。又念及长病死母,生不得力,痛上加痛,而道理关系最大。《三吏》、《三别》,唯《石壕》换韵,且用古韵,余俱一韵到底,且用沈韵。此五首非亲见不能作,他人虽亲见亦不能作。公以事至东都,目击成诗,若有神使之,遂下千秋之泪。(王嗣奭《杜臆》卷三)

又有透过一层法,如《无家别》篇中云: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无家客而遣之从征,极不堪事也,然明说不堪,其味便浅,此云: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转作旷达,弥见沉痛矣。(沈德潜《说诗晬语》)

《无家别》,亦行者之词也。通首只是一片。《三别》体相类,其法又各别。一比起,一直起,一追叙起。一比体结,一别意结,一点题结。又《新婚》,妇语夫。《垂老》,夫语妇。《无家》,似自语,亦似语客。(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