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马致远

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凭么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知他是魏耶?晋耶?

〔落梅风〕天教你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向妆呆。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分咐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一首忧郁的哀世曲,一阵历史的叹息声,一番人生的苍茫感。

从古至今,悲秋是文士们藉以感慨生命节律的重要主题。萧瑟之气,弥漫在中国文化的相当范围里。马致远的《秋思》,却独出机抒,别有新裁。他只是极其有限地点缀了一下秋景,从而把历史文化的大背景作为秋思的潜在意蕴,把悲秋的传统合唱主题改成宜秋、娱秋的轻快小曲。“爱秋来那些”带露采菊的雅趣,和霜煮蟹的幽情,红叶煮酒的清香。登高品酒,一醉方休,这是何等开朗、自在而洒脱的胸怀,又是何等脱俗、清高而博大的意境。

但《秋思》只不过是以思秋作为引子,以豪迈自在作为表象,更为深远悲怆的感喟,却是历史与人生的悲愤之思,更是高洁理想与现实的尖锐对立。所以作者一开始就敲击出沉重的主题:人生如梦,往事堪嗟!春来了终有花谢时,酒欢后还复灯火灭,一生行状多少,都却在急急如令的生命节奏中匆匆逝去。庄子梦蝶的感慨,竟是今日我马致远的本心啊!

围绕着人生堪嗟的主题,马致远首先吟哦着悠远苍然的历史声部。从〔乔木查〕到〔庆宣和〕二节,马公历数了秦汉三国的宏图大业,但却是以狐踪兔穴的眼光,荒坟断碑的惨景来进行考察的。这就使一切宏伟壮丽,一切声色气概,都化为一片虚无,一派凄凉。英雄长啸变成了狡狐哀鸣,美人倩影化成了衰草寒羊。都逝去了,都消亡了,都不复存在了。谁能辨认得出这些不同朝代的断井颓垣的遗迹风貌呢?

〔落梅风〕一节,作者一转历史的咏叹,对守财奴们的贪心不足进行了讥刺和抨击:这就是他们丢却了人生应该享受到的乐趣,无限制地追求物欲本身,舍本求末,终究成为了物欲的奴隶。这一段哲学的思考看起来是游离的旋律,它既不与历史的回顾相连,又不与下面作者的自我写照统一。然而它却把历史和现实用哲学的批判例证,巧妙地作了粘合和过渡。它烘托出作者自得其乐,及时寻趣的人生哲学。

于是,从〔风入松〕到〔拨不断〕,自由明朗的现实声部展开了活泼的旋律。夕阳落山,只当是下坡车动;晨理霜鬓,权当成是催梦的信号。可爱的鞋履啊,再见拜拜!这种坦然人生所生出的无边乐趣和幽默,正是作者似呆非呆,言痴象痴的大智若愚的精神境界,此种境界的获得,只在于利名是非的彻底摒弃。避开些红尘,多几番绿荫;缺了墙头,正青山遮补。也只有在与社会的相与隔绝中,作者才与美丽的大自然取得高度和谐,才在非现实的环境中获得了现实的安宁。

在历史与现实、远景与近景的两重声部依次推出后,作品又在历史与现实的交相揉杂和混声合唱中,进一步推出这样一种悲欢毕集、忧喜并阵的人生感喟。感叹历史与自娱现状碰撞的结果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终也只能以大醉不语,纠缠不清而获得一种是非暂忘的新的秩序。现实社会中乱举混战,逐利争血的丑恶声势,终于惊醒了作者的好梦,名利的纷争,竟是愈演愈烈了!悲焉愤也都不足以尽其情,唱吧啸兮亦不足以抒其愤,但作者的思路却倏尔一转,请出了隐居的陶渊明,辞政的裴中立,又透出一派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和穆静谧之气。然而陶渊明的静,却是由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动的转化,五朝元老裴度的闲,更是由不满宦官专权的愤中变逆过来的。所以作者又请出了不畏权势、刚正不阿,终为曹操所杀的孔融(北海)来质问,在解与不解、通与不通的矛盾心理中借酒醉以消愁作结。他终于没有能彻底地平静,也终于没能掩盖住自家的深忧大愤。

这样,在人生堪嗟的主题下,马致远以历史可叹和现实可娱作为先后交替的思维结构,又在历史现实的交杂比照中反衬出现实可叹、历史可寄的对应和声,结果只能是现实历史皆可叹也即人生堪嗟。一般人没有理情该曲的内在结构和多维性质,只对作者的消极遁世、及时行乐的情调作了主题的批判,这应该说是有欠公允的。

该曲既在情景相生上极其自然老到,又在词曲结合上十分妥贴有致。如“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等鼎足对句,既有民间曲子的原型风采,又有词意趣语句的精炼严谨,所以人们习称写秋思既多且绝的马致远为“秋思之祖”,最明显的例证便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一曲,同样是全力写景,而又处处见情,明白如话却又字斟句酌。

元曲四大家中,马致远是决不能缺的重要人物。明人往往称马曲有如“朝阳鸣凤”,赞马公是“万花丛中马神仙”,确实名不虚传。当他把驾驭散曲的功力用到戏曲创作上时,那《汉宫秋》、《青衫泪》等悲剧,便是铁石人看了,也会伤心动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