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唐宋辞赋·曹植·洛神赋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 “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 若此之艳也!” 御者对曰: “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也,无乃是乎! 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
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象,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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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注一般都用李善之说。在注《文选》时,他引《纪》中之语,言曹植曾求婚于甄逸女不遂,为曹丕所得,后来被谗死。曹植有感于甄后而作此赋,故初名《感甄赋》,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此说不足信。其实,曹植在赋序中已说明白:在渡洛水时“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此赋”,且有明显的仿作之迹。
洛神,洛水之神,相传为古帝宓(fú伏)羲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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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篇幅略长,分四大段解说——
第一段(首节):作赋之因;
第二段(2节):洛川骤遇;
第三段(3-9节):人神眷恋。又有七层意思——
第一层(3节):极意描摹,丽质艳姿;
第二层(4节):托波通辞,诚愫先达;
第三层(5节):神光离合,长吟永慕;
第四层(6节):洛神起游,众灵嬉戏;
第五层(7节):华容婀娜,令人忘餐;
第六层(8节):群神相助,水禽为卫;
第七层(9节):人神异道,良会永绝。
第四段(10节):冀灵体复形
第一段:作赋之因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一、诠词释句:
黄初三年与京师——黄初,魏文帝曹丕之年号。三年为公元222年。据李善注言,曹植朝京师为黄初四年。京师,指魏都洛阳。
济洛川——济,渡。洛川,即洛水,源自陕西,流经河南洛阳,纳伊水注入黄河。
感宋玉句——宋玉有赋多篇,其中《神女赋》、《高唐赋》,均记载楚襄王对答梦遇巫山神女之事。
二、略述大意:
魏文帝黄初三年(应为四年,即公元223年),我去洛阳朝见君王,返回时渡洛水,想起古人说过,这里的水神名叫“宓妃”,是古帝伏羲氏之女。有感于宋玉在《高唐赋》和《神女赋》中答对楚襄王述说梦遇巫山神女之事。于是,作了此赋。其辞说:
第二段:洛川骤遇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 “尔有觌于彼者乎? 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 御者对曰: “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也,无乃是乎! 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一、诠词释句:
京域、东藩、伊阙、轘辕——京域,京师地区,指洛阳。东藩,藩,指诸侯封国。曹植于黄初三年立为鄄城王,四年徙封壅丘(今河南杞县)东藩即指壅丘。李注指鄄城,不确。伊阙,山名,在洛阳南,两山相峙,望之若阙,伊水经此北流。轘辕,山名,在今河南偃师东南。山路险峻,凡十二曲,将去复还,故称“轘辕”。
通谷、景山与车殆马烦——通谷,谷名,在洛阳东南。景山,在今河南偃师县南。殆,坏。烦,疲乏。因马疲乏所以车危殆。烦,疲劳也。
税驾、蘅皋与秣驷芝田——税,舍,脱。税驾,解马卸车。蘅皋,长满杜衡的水边高地。“尔乃”,于是就。“秣驷”,喂养驾车的马。芝田,似指野花野卉茂盛之地,而非李注所说的北海中仙家种芝草之地。
容与与流眄——容与,悠然安详之状。流眄(miǎn免),纵目四望。眄,旁视。
精移神骇与思散与殊观——移,变。骇,动。散,乱。这句说,眺望时精神恍惚,思绪分散。殊观,特异的景象;一说,凝视。
援御者与觌——援,扯,拉。卸者,赶车的人。觌(dí敌)看见。
彼何人斯与君王——前者用《诗经》中诗句,斯,语尾助词。君王,指曹植。
二、略述大意:
我从京师洛阳返回自己藩国,背向伊阙两山前行,越过了迂回曲折轘辕之山,经历通谷,登上河南景山时,太阳已经西斜,马疲乏,车危殆。于是就解马御车于长满杜蘅的水边泽地,并在芳草茂密之地喂养驾车的马匹。自己则悠然地踱步于一片杨树林下,纵目四望洛水,在眺望时顿感精神恍惚,思绪分散。俯视时没见什么,当抬头仰望时,却见到了一种特殊景象:一个美丽的女郎,立于岩崖旁边。于是,我拉过赶车的问道:“你看见了那个人吗?她是什么人啊?竟如此娇艳!”赶车的答说:“我听说过,她是河洛的水神,名叫宓妃。但是,君王所见的,是不是就是这个?她的样子怎么样?我愿意洗耳恭听。”
第三段:人神眷恋
这一大段是全文的主体部分,文字有七节,也是七层意思,即——
第一层:极意描摹,丽质丰姿
余告之曰: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一、诠词释句:
翩若惊鸿与婉若游龙——前者说洛神体态轻盈,翩翩然如鸿鹄惊飞;后者形容其动作柔和,如神龙腾空蜿蜒而游。这两句脱胎于宋玉《神女赋》。
荣曜秋菊与华茂春松——两句均以草木光鲜与茂郁喻美人。前者指颜色绮丽,胜于秋日黄菊;后者说肌体丰盈,如郁盛青松。曜,光耀明亮。
流风回雪与灼若芙蕖出渌波——前者谓肢体婀娜,有如风雪回旋飞舞。后者谓洛神亭亭玉立,有如盛放荷花的鲜艳美丽。灼,鲜明,花盛。芙蕖,荷花。渌(lù路),水清貌。
秾纤得中与修短合度——这两句是说,肥瘦与长短,都恰到好处。秾,原指花木盛茂,此喻人体丰盈;纤,细小。此喻人体苗条。修,长。合度,合乎标准。
肩若削成与腰如约素——削成,形容两肩窄而下垂,俗称“美女肩”。约,束缚。素,白色丝绸。两句形容肩膀与腰肢线条圆美。
延、秀与呈露——“延”与“秀”这里都作“长”解。呈露,呈现。两句是说,洁白的长颈,露在衣领之外。
芳泽两句——芳泽,芳香的油脂。铅华,化妆的粉黛。弗御,不用。两句说洛神不施脂粉。
云髻两句——云髻,形容发髻浓密绻曲如云。峨峨,高耸之状。联娟,微曲的样子。也作“连娟”。
明眸善睐与靥辅承权——睐,顾盼。靥辅,颊上酒涡。高诱注《淮南子》云:“靥辅,颊边文,妇人之媚也。”又说:“靥辅在颊则美,在颡(sǎng嗓)则丑”。权,今作“颧”。眼下腮上突起部分。这是说颧下有酒涡承接。
瑰、仪、闲、绰态——瑰,原指美石。此为美妙之意。仪,仪态、举止。闲,通“娴”,文雅。绰态,绰约多姿。
旷世、骨象、应图——旷世,举世所无。骨象,骨法、人像。应图,合于图像。意指同图画中所画的一般。
璀粲、珥、瑶碧、华琚——璀粲,鲜明的样子。李注:“衣动之声。”误。珥,插。瑶碧,美石名。华琚,雕有花纹的佩玉。
远游、文履、雾绡、芳蔼——远游,履名。文履,有花纹的鞋。雾绡,轻细如云雾的绢绸。芳蔼,香气。
纵体、采旄、荫桂旗——纵体,轻举。采旄,彩色之幢。即用五彩羽毛装饰的旗杆,下垂旒苏的幢。桂旗,结桂为旗。“荫”,读为依廕之“廕”。
攘皓腕于神浒与采湍濑之玄芝——攘,《说文》:“推也”。此指“捋”。攘皓腕,即捋起袖子,露出雪白手腕。神浒,洛神所游之岸边。采,同“探”。湍濑(tuān lài团赖),沙滩上的急流。李注引《汉书音义》应劭云:“濑,水流沙上也。”玄芝,黑色芝草。传为神草。
二、略述大意:
我对拉车的人说:“她那体态轻盈,翩翩然如鸿鹄惊飞;举动柔和,有如神龙腾空蜿蜒而游。见那神采,光泽鲜丽,胜过秋菊;肌体丰盈,像棵茂盛青松。那动作,在隐约之中,见她飞翔之状,有如轻云蔽月,有如流风回雪,在旋转飞舞。从远处观望,她有如太阳闪着豪光从朝霞中升起;靠近处细看,她又似出水的盛放荷花,亭亭玉立,雅丽非凡。她那身材,胖瘦适中,长短合度;两肩窄削,腰肢圆美。端详她的脸庞颈项,即:洁白长颈,呈露领外,她虽素面示人,却甚为娇艳:高耸的云髻,微曲的长眉,外朗的丹唇,内鲜的皓齿,加上明眸顾盼,笑靥盈盈,仪态万千,绰约多恣。再瞧她的装束打扮:其奇服举世无双,语调柔婉,骨像正似画图中之画一般美丽,身披着璀璨的丝罗衣衫,腰插雕有花纹的佩玉,头戴金翠首饰,且缀有闪光明珠;还有脚穿名贵绣花鞋,拖着长长的轻如云雾的绡裙,还散发一股幽兰般的微香,慢步徘徊在山隅崖角,忽地又放纵身躯,轻轻举起,肆意游嬉。她的左边,托依着用五彩羽毛和旒苏装饰的彩幢;右边则荫庇着以桂枝结成的桂旗。她还捋起衣袖,在水边急流的沙滩上采摘灵芝神草。
第二层:托波通辞,诚愫先达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一、诠词释句:
余情两句——我喜爱她的淑美,又恐不被接受,因之心境不宁而不乐。淑,善也。怡,乐也。
诚素与信修与要——素,通“愫”。诚愫,即真情。信,确实。修,美好。“要”,通“邀”,请也。
羌与习礼明诗——羌,发语辞,无义。习礼明诗,谓善言词。指有文化修养。李注:习礼,谓立德;明诗,谓善言辞。
抗、琼珶、和——抗,举起。琼、珶(dì弟),均为美玉。和,应和、答应。
潜渊、期与眷眷、款实——潜渊,深渊。洛神居处。期,期会。古人指水为期。眷眷,恋恋不舍。款实,诚实的心意。
斯灵、我欺与感交甫之弃言——斯灵,指洛神。我欺,即欺我。“感交甫”句,李善引《神仙传》说,郑交甫在汉水边,碰上两位仙女,赠他玉佩,放在怀里,走了几步,发现玉佩没有了,回头看二女,也不见了。弃言,失信。
收和颜、静志——收,收敛。和颜,笑容。静志,谓宁静之感情。
申礼防以自持——申,同“伸”。重申,礼防,指礼教上规定的“男女有别”。自持,或作“自恃”,自我约束。
二、略述大意:
我从心里喜爱她的善美,又恐不被接受,故而心境不宁而不乐。这时又没有良媒帮助沟通而接近她。于是,只得托付水波去向她表达我的真爱的诚意,并解下自己珍惜的佩玉邀请了她。啊,这位佳人确实太美了,而且习礼明诗,道德与文化涵养都很高,更令人高兴的是,她竟举起美玉表示答应我的邀请,并且指水为期,还说定在她的住处相会。按眼前表现,她恋恋不舍的样子,似乎很诚实,然而怕只怕她会不会欺骗于我?想起《神仙传》所载郑交甫汉水边遇女仙失信之事,更使我不敢遽为相信。于是,我就收起笑容,镇定了情志,使自己冷静下来,并向她申明:这是礼法之大防,不可越界!从而约束了自己。
第三层,神光离合,长吟永慕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一、诠词释句:
徙倚——据《广雅·释训》:“仿佯,徙倚也。”《楚辞·哀时命》注:“徙倚犹低徊也。”低徊犹徘徊。徙倚、彷徨皆声转,义相通也(王念孙说)。两辞均为流连不去之意。
神光离合与乍阴乍阳——前者是说洛神之光彩,时聚时散;后者谓洛神之形,忽隐忽显。阴,暗;阳,明。神去时光暗,来时光明,所以,此阴与阳,指来去与隐显。
竦轻躯以鹤立——竦(sǒng悚)“耸”之古字,鹤立,似鹤而立。
践椒涂之郁烈——所行的是椒涂,即椒泥之道路。椒,花椒,香料。郁烈,浓郁的香气。
蘅薄与超与永慕——蘅薄,杜蘅丛生之地。草木聚生之处为“薄”。超,高也。一说惆怅。永慕,即久慕也。
二、略述大意:
于是,洛神大受感动,开始了低回彷徨,神光也因而时聚时散;神貌也忽隐忽显,来去无定。还将自己的轻轻身躯高高耸起,有如鹤立,好似将飞未飞之状。她走的是一条用椒泥涂抹的神道上,在杜蘅丛生之地。高歌长叹,表示永远思慕,其声甚为哀厉而弥长。
第四层:洛神起游,众灵嬉戏
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
一、诠词释句:
杂遝与命俦啸侣——杂遝(tà沓),众多之状。命俦啸侣,命,啸,均含呼唤邀请之意。犹今之呼叫同伴。
南湘二妃与汉滨游女——前者引用刘向《列女传》所载,相传舜南巡,死于苍梧,其二妃娥皇、女英自投湘水,遂为湘水之神。一说,用《山海经》所载天帝二女之说。看来,曹植此赋未用此说。后者,是指汉水之女神,即郑交甫过汉皋所遇之二仙女(详见《太平御览》引《韩诗》)。
匏瓜与牵牛两句——这里的“匏瓜”与“牵牛”,均为星宿之名。匏瓜,一名天鸡,独在河鼓星之东。“无匹”,没有配偶。即此星不与他星相接。牵牛,星名,与织女星各处天河两岸,故谓“独处”。
轻袿、猗靡与翳、延伫——轻袿(guī圭),女子轻柔之上衣。一释“袿”为“挂”,系指帷帐。视文意,非宜。据刘熙《释名》所言:“女人上服曰袿。其下垂者,上广下狭如刀圭也。”应以一说为是。“猗靡”之释,也有二说:一说精妙之意;一说随风之貌。据《铨评》云:“猗亦作绮”,宋刊本《曹子建文集》亦作“绮”。因此,“绮靡”则含有精妙之意。其实,不必依仗校改原文而定释,“猗靡”一词,在晋人成公绥《啸赋》中就有句云:“藉皋兰之猗靡”。此“猗靡”,李注就释为,随风披拂之貌。翳,掩,遮蔽。延伫,延颈伫立观望。这是说,洛神举起长袖遮额伸颈远眺,不忍离去。
二、略述大意:
如此,众多水神相聚在一起,呼朋引类,各玩各的,好不热闹:有的在戏耍清流,有的则飞往水中小洲,有的在采摘明珠,还有的却拾掇翠鸟之毛。有些跟随在娥皇、女英二位湘水之神后边,有些又牵手汉水两位女神。可叹的是,“匏瓜”之星神孤零零地独自落在了河鼓之东,而“牵牛”与“织女”两星神,也是各居天河两岸,孤寂地独处。在此情此境之中,洛川之女神宓妃,也甚感惆怅,让自己轻柔的上衣随风飘拂,并举起长袖遮额伸颈远眺。
第五层:华容婀娜,令人忘餐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一、诠词释句:
体迅飞凫与凌波微步——前句说,身体比飞凫还要迅捷。凫(fú扶),水鸟名,俗称野鸭或水鸭。后句是说,在水波上轻步行走。
飘忽若神与罗袜生尘——宓妃既为“洛川之神”,此又言“若神”,似乎有违常理。其实,非也。李善注曰:“凌波而袜生尘,言神人异也;洛灵即神,而言若者,夫神万灵之总称,言若所以类比,非谓此为非神也。”神行无迹,人行有迹,而洛灵乃洛川之神,为何又说:“罗袜生尘”呢?我认为赵幼文之说在理。他说:“窃疑子建盖以洛神拟人,故其思想、感情、行为一如人也,因曰如神、生尘以喻之”。
动无常则四句——形容行动飘忽,进止难料,出人意外,主要是描写其心理状态。常则,固定的规则。难期,难以预期,即难料。
转眄流精与华容婀娜——前者说,顾盼有神,眄(miǎn免),斜视。一说,精,即“睛”,流精,目光流动。后者是谓秀丽容貌轻盈柔美的样子。这二句形容洛神娇媚之态。
二、略述大意:
她的身躯比飞凫还轻捷,飘飘然有如神。她(似人之神)在泛波的洛水上轻步行走,罗袜却染尘留迹。而她的行动,并无固定规则,时险时安;其行止,也难预期,好像已走了却又复回。她的目光流动,顾盼有神;那额面,也如滑润之美玉微闪光采。她的言辞,虽未布露,却可闻到其语气委婉有如芝兰喷香。她的容貌、丰姿,轻盈柔美,娇媚之态十分引人,实在令人忘餐永铭!
第六层:群神相助,水禽为卫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
一、诠词释句:
屏翳与川后——屏翳,传说中的雨师。王逸《楚辞注》云:“屏翳,雨师名”。但曹植一直将其看成是风神。故言“屏翳收风”。川后,李善注:“川后,河伯也。”
冯夷与女娲——冯(píng平)夷,河伯名。李善在上文已言“川后”为河伯与此重复,疑有误。女娲,远古神话传说中的女皇,相传笙簧系她所造。
文鱼警乘与玉鸾偕逝——文鱼,传说中会飞的鱼。《西山经》云:“……状如鲤鱼身而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夜飞而行”。警乘,车乘之警耳。玉鸾,系于车驾两旁的玉制鸾铃。偕逝,同往。
六龙俨其齐首——六龙,传说载太阳的车用六龙驾驭。此指众神驾六龙车而来! 俨其,俨然,庄严高昂之状。齐首,谓六龙一齐昂首而行。
云车与容裔——云车,神常以云为车。容裔,即容与,舒缓安详的样子。
鲸鲵与夹毂——鲸鲵(ní倪),水栖哺乳动物,外形似鱼,雄者为鲸,雌者为鲵。夹毂(gǔ谷),夹护着车驾,在两旁扶翼而行。毂,原指用以贯轴的车轮中心的圆木,此代指车。“卫”,即护卫。
二、略述大意:
于是乎,风神屏翳立即收住了在刮的大风,河伯也使河面安静下来,冯夷擂着响鼓助兴,连女娲也亮起嗓子清唱;会飞的文鱼,当起了车乘之警卫。玉制鸾铃挂在车之两旁叮当作响,一起同往;还有那驾车的六龙,一齐昂首行进。众神们以云代车,都表现了一种安详自得的样子;海鲸也不远万里赶来帮扶着车驾,一些水鸟自告奋勇地飞至这里,当了此次盛会的义务卫士。
第七层:神人异道,良会永绝
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一、诠词释句:
北沚与南冈——北沚(zhǐ止),北边之水中的洲。南冈,南方之山脊。《尔雅》曰:“水中渚,曰沚。”孔安国《尚书》注:“山脊曰冈。”
纡素领与回清扬——前者说回首相视。纡,回也。素领,指洁白的颈项。清扬,指眉目之间,婉然美好。清,指目;扬,指眉,回,运转。语出自《诗经·野有蔓草》诗云:“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交接与殊与当——交接,指男女交往之道。殊,不同。当,对偶。莫当,犹言无偶(见《司马相如传》颜注)。
罗袂掩涕与流襟浪浪——罗袂(mèi妹),即丝罗衣袖,即举袖掩泪。浪浪,泪下浪浪之状。这句说,热泪流满衣襟。
良会永绝与一逝异乡——前者说这种美好的嘉会不再会有了。后者说,这一去就天各一方。李注:“良会,夫妇之道。”非是。
效爱与明珰——效爱,效,致也。致相爱之意。珰(dāng当),古时妇女的耳饰。此指明珠制成的耳环。
太阴与忽不悟其所舍——太阴,即指神鬼所居之异境。不悟,不见,不觉察。舍,止也。这句是说,忽然看不见她在什么地方了。
怅神宵而蔽光——怅,怅惘。宵,暗冥。一说,通“消”,消逝,也通。蔽光,隐去了光彩,不见了形容。
二、略述大意:
于是,她越过北边水中渚沚,经过南面山冈,又回过头来相视一番,转动着清秀的眉目,开启了朱唇送来温柔轻声之语,陈述着男女交往之道。可恨的是,神人殊途,不能结合,可怨的是,在壮盛之年未能与君相配。她举起罗袖掩面哭泣,苦泪滚滚而下,沾满衣襟;可惜美好的嘉会此后永绝了,更可叹的是此去天各一方,不再有相见之日。因此,也没有互致相爱情意的时机,未能献给用江南明珠制成的耳环作纪念。虽然,作为神祇深藏于众灵聚居的异境,但仍将我心永远寄之于君王。忽然间,她不见了,不知去向何方?真是可恼啊! 她的灵光也隐去了,她的形貌更是无影无踪。
第四段:冀灵体复形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象,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一、诠词释句:
背下陵高与足往神留——前句有二说:一说背,离;陵,大阜。故此句是从山上下来。又一说恰相反,是“背离低下之地而登高”。因将“陵”通“凌”,升高也。两说,似乎均通,但从当时地理环境看,应以后说为宜。后句是说,脚虽往前走了,而心还留在那里。
遗情想象与顾望怀愁——遗情,情思,留恋。想象,回想洛神的神情容貌。后句是说,频频回首,不愿离去,心中惆怅若失。
冀灵体之复形与御轻舟而上溯——前句希望神的形体重新出现。后句驾着轻舟逆流而上。
长川、绵绵、增慕——长川,大河,指洛水。绵绵,思绪不绝的样子。增慕,益增思慕之情。
耿耿、至曙、东路——耿耿,心境不宁之状。至曙,直到天明。东路,即东藩之路,指从洛阳返回壅丘的道路。
揽騑辔以抗策——騑(fēi非),车旁之马,或叫骖。辔(pèi配),马缰绳。这里泛指驾车的马。抗策,举起马鞭,即扬鞭。
二、略述大意:
于是,我离开低下之地朝那高阜攀登,但脚向前走了,而心仍留在那里。留恋的情思和洛灵的神情容貌总是留在记忆中,频频回首,不忍离去,怅惘若失。希望洛神的形体重新出现。为此,我驾着轻舟逆流而上去寻访,浮旋在大河上下而忘了归返。这时,绵绵不绝的思绪,总是萦绕心中,越来越增深了追慕之情。临夜心境不能宁静,总是不能入睡,沾了繁霜直至天明。最后,还是命仆夫们驾车步上东藩之归路,扬鞭催马急赶。然而,那种郁郁惆怅心绪,还是使自己沉溺于梦境之中不能自拔,徘徊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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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比较详细地读完这篇《洛神赋》,我觉得还有一些问题有待进一步探讨。主要是——
一、曹植到底为什么要作此赋?
对此,古今一直有争议,如今似乎渐趋一致,但是,仍有一些疑窦未能尽释。古今之异说颇多,择其要者录之:
〈一〉旧说:“感甄之作”。主要代表为初唐学者、“文选学”创始者李善(详见《洛神赋》作者名下注,此略)。晚唐李商隐等人也附和此说,有诗云:“国事分明属灌均,西陵魂断夜来人。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见《王谿生诗集笺注》。但后人多指出其妄,视为“小说家言”。宋人刘克庄就曾深刻地指出:
《洛神赋》 子建寓言也,好事者乃造甄后事以实之。使果有之,当见诛于黄初之朝矣。
(见《后村诗话》)
清人冯浩笺注李商隐《东阿王》诗时,从反面征引了吴江徐逢源“未刊笺本”有关注曰:“……若论故实,则丕为世子在建安,一十二年,植赋《洛神》相去十五年矣。岁月悬殊,谓之泳史可乎?”从正面否定了作者的观点。近人也多不予采信。
但今人郭沫若却提出了一个略似“感甄说”的“模特儿说”,认为:“子建要思慕甄后,以甄后为他《洛神赋》的模特儿,我看应该也是情理中的事(《历史人物·论曹植》)。
<二>新说:在今通行注本中对于旧说,虽然取否定立场,但对曹植《洛神赋》的作意究竟是什么?仍有不少不同的揣测,主要有四说:
第一、“衷情难通说”。认为“本篇或系假托洛神寄寓对君主的思慕,反映衷情不能相通的苦闷。”(朱东润等人主张)
第二、“皇兄猜忌而失望说”。“看来,他(指作者)是在抒发对曹丕的猜忌而产生的失望和痛苦心情,对自己忠于君臣兄弟之间的亲密关系”而不理解的烦闷(瞿蜕园说)。
第三、“无寄兴说”(即“为艺术而作赋说”)。认为这篇赋表现了作者在遭受迫害、壮志不伸的条件下,仍然有所追求的精神。“虽然借鉴了宋玉神女赋,但在艺术上又另辟蹊径”。(吕慧娟等人主张)
第四、“原型说”。他们认为,曹植此赋是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之仿作。其高唐神女故事,同涂山氏、简狄等传说一样,都可溯源至上古神话传说和仪式,是“出于同一母题和原型的众多故事”(赵家莹、陈仓的看法)。
面对如此诸多的揣测与说法,我看,以第四说最为合理。因为它比较符合曹植作《洛神赋》的创作动机和辞赋的主旨。至于郭沫若的“模特说”,是否也有可取之处呢?我认为如果人物的艺术创作(如美术的肖像画、雕塑中的人物塑等)务必借重模特儿的话,那么,文学创作,也少不了模特儿的作用。从这个视角出发,来看郭之“模特儿说”,未可全盘否定。
二、《洛神赋》在魏晋小赋中的历史地位。
从后世对《洛神赋》之喜爱与评价中,可以看出它不仅是魏晋小赋中的最主要代表作,而且也是我国整个辞赋文学发展中的重要一环,具有不可忽视的历史地位。中国书法史上著名的“二王”(即晋代王羲之及其子王献之)就曾各写《洛神赋》数十本,足见其受书法家们的倾慕之情。
曹植《洛神赋》同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等均属于“人神相爱”的模式。我们如将它们加以比较,就可显出前者比后者有若干重要的发展与创意。
首先,在题材上,《洛》赋不仅因袭旧题,更重要的是变化了旧题。宋玉笔下的“人神相恋”,夹杂着陈腐的“自荐枕席,人神相狎”的秽亵内容,这里已被删除,代之以“盛年未偶,一见倾心”的热恋情景。展现人们眼前的是:男者“托波通辞”,女者则“长吟永慕”,彼此真诚交流,双方心心相印与振荡。整个故事闪烁着圣洁的光辉和浓郁的凄美。
其次,在形象刻划上,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这是因为这赋描摹对象是神而非人,因此,作者就出了此策,即:①不实写其形,形似神似重于神似;②形象清晰引人,而又不施以工笔描绘,写得飘渺脱俗;③洛神既艳丽惊人,而又妙相壮严,尽具女性之神的色相。这样,人们就可从此赋中见到了旷世无双的、纯真美丽而多情的女神形象。
再次,在意境营造上,不同于其他作品。曹植此赋所选的艺术境界,是一种跃动生命、弥漫仙气和超凡脱俗的感人灵境,而不是平庸卑下和贪欲横流的那种俗境。在这里,你可瞧见:“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和“动无常则,若危若安”等的虚实相生的特殊景象,感受到洛神那种高雅神态和超脱气质,让你不由自主地坠入另一世界的艺术灵境。
又次,在情节组合上,也有新招。先看,对环境描写,不像宋赋那样重重地涂上“巫山”的笔墨,曹赋对此,用了看似“轻描谈写”,实为周到细密的“结合法”,即在各个场景的描写中不露声色地结合进行。比如:写了“渌波”、“神浒”、“湍濑”、“清流”、“潜渊”、“神渚”和“北沚”等若干有关川水之景态,都是对洛川环境的渲染;还有征引了“南湘二妃”、“汉滨游女”、“冯夷鸣越”和“文鱼警乘”等一大批有关江河的神话故事,均为宓妃之洛水女神作环境铺垫和对身分的点染。全文用典虽多,却显得自然流顺。再看,在情节组合方面,也表现得多姿多彩。为了导入另一新境,在刻意重彩描绘洛神起游之后,乍现一群神灵尽情戏闹的场景,从而破除了旧式平铺直叙的呆滞现象。值得注意的是,在篇尾,当洛神隐去之后,有意识地缀上一节文字,专写男方惆怅若失的悲悼情怀,使故事馀音缭绕,富有含蓄之美。
最后,在辞采渲染上,尽效楚辞之丽。曹赋既然仿宋赋而作,在辞采上的妍丽,是很自然的,文中的丽辞在洛神形象的描绘上得到了集中的反映。它的那种艺术技巧,几乎成了后世倩女描摹的范本。古人云:“赋须曲折尽变”,“势曲固不害义直。”又云:“赋取于丽,而丽非奇不显,是故赋不厌奇,然往往有以竟体求奇,转而不奇者”。(详见刘熙载《艺概·赋概》)曹植此赋,除了上述情节结构上已体现了这些原则之外,在辞采经营上,也印证了清人这些议论的合理性,达到了:彩淡而丽,情隐而显,势正而奇。在这一点上,曹赋不单有异于宋赋,而且在若干方面超越了汉大赋。
附图六十:
曹 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