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两宋词·周邦彦·兰陵王》周邦彦
周邦彦
柳
柳阴直①。烟里丝丝弄碧②。隋堤上、曾见几番③,拂水飘绵送行色④。登临望故国⑤。谁识。京华倦客⑥。长亭路⑦,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⑧。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⑨,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⑩。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11),回头迢递便数驿(12)。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13),津堠岑寂(14)。斜阳冉冉春无极(15)。念月榭携手(16),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注释 ①柳阴直:柳阴,此指枝叶茂密的柳林。直,宋元语,视线所及处(据《清真集校注》)。此句为远望隋堤柳林之意。②丝丝:指柳树纤细的枝条。③隋堤:指汴河堤。隋炀帝时筑,堤上植柳,后谓之隋堤。④飘绵:指风中飘舞的柳絮。行色:行旅出发前后的情状,此指行人。⑤故国:此指作者的故乡钱塘。⑥京华倦客:京华,指北宋国都汴京。倦客:倦游之客。京城为仕途奔竞之地,故“京华倦客”特指仕途中身心疲惫之人。⑦长亭:古时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是设在大路旁供行人休息的亭舍。⑧“应折”句:古人有折柳送别的习俗,此句极写折柳人多,分别频繁。柔条:柳枝。⑨趁:逐。⑩“梨花”句:此句意为梨花早春开放,似乎在催促寒食节的到来。寒食:旧历清明节前二日为寒食节,有禁火风俗。节后另取新火,据宋朝宋敏求《春明退朝录》云:“而唐时,惟清明取榆柳火以赐近臣戚里。本朝因之。”(11)波暖:指春水。(12)迢递:遥远貌。(13)别浦:指河流入江海之处。萦回:水波流荡,回旋往复。(14)津堠(hòu):渡口上供瞭望用的土堡。(15)冉冉:渐进貌,此处形容时光渐渐流逝。(16)月榭:赏月的亭台。
西湖柳艇图 【宋】 夏珪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鉴赏 这首词约为词人游学京师或在朝为官时离别京城之作,因词中道尽了离别滋味,又分三阕,故而在南宋绍兴初年盛行临安之际,被称为“渭城三叠”。本词题目为“柳”,但并非咏柳之作。因“柳”“留”谐音,古人喜欢折柳送别以表挽留惜别之意,以此为题,既合眼前之景,又切离别之题。
全词以“柳”开篇,描写了烟水苍茫中柳树的“丝丝”碧色,实为借景起兴,以引出“隋堤上”两句词人对过去几度送别的回忆。“拂水飘绵送行色”一句把柳树拟人化,借柳枝拂水的依依之态和风吹柳絮的缠绵之意表达送别时人们的不舍之情,把柳树作为古典诗词中象征着离别的文化符号的内涵精致地表现出来。“登临”三句词人触景伤情,笔触由隋堤杨柳突然转为身世之慨,为首阕乃至全词的关键之笔。“谁识”二字表现出了词人有感于自己身处仕途奔竞之地多年仍未能显身扬名心中的黯淡与无奈。一“倦”字在这三句中又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它是对词人离家多年、客居艰难的感受的精当概括,在周邦彦其他词作中亦曾多次用到(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西平乐》《庆春宫》《宴清都》等)。无论是疲倦还是厌倦,其中包含的不尽的思乡之情和倦旅之意,与离愁别绪相互触发,使全词笼罩在深沉、感伤的情感氛围中。“长亭”三句,所写内容又转回到折柳赠别这一主题上,以柳枝频折极写离别之多,婉转含蓄中见浓浓伤情。此三句收束上阕,极富意蕴,又开启中阕,奠定了送别时的愁苦基调。
首阕借眼前柳景及柳的文化含义极写别情,然后宕开一笔,融入游子的倦旅意绪,继而从大处着笔,把个人的情绪扩散为世间离别的哀音,其笔法跳荡生奇,让人不由得心生赞叹。中阕笔端触及眼前的离别。“闲寻旧踪迹”与首阕“曾见几番”二句相呼应,把词意由总写离别平稳过渡到眼下饯别时的酒筵上。此处的“闲”字并不是闲来无事之意,而是词人再次离别汴京繁华之地时心绪无着无依而又多愁善感的表现。词人心怀离别的感伤,再次面对着一次次送别时的“旧踪迹”,以“酒趁”三句描写别时的场景,极尽巧饰雕画之能,以“又”这一虚词修饰其前,也把别时的感慨在今昔交错的场面中勾勒得愈加深沉浑厚。“梨花”一句,词人借眼前雪白的梨花和寒食取新火的典故点明了时令,照应随后的“波暖”二字。而“灯照离席”又把离别的时间定在了日之将夕、灯火初上的时刻,与末阕中斜阳之景遥相呼应。周邦彦词章法的严谨由此可知。
中阕末四句写别后之情,与末阕表达的内容实不可分。在前面对离愁别绪的层层铺垫下,词人直接道出了心中压抑着的情感:当此离别,他心中愁恨堆积,凄恻满腹。词人愁风吹离船似箭快,恍惚间数驿已过,再回首人已无踪。可见词人南下虽顺风顺水,却全无“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早发白帝城》)的快意,心中只有无尽的惆怅与凄惋。以“望人在天北”句结束中阕,把乍离时的咫尺之遥形容得山重水远,虽为夸张之言,却真切地写出了词人的留恋之情和深感再见无期的绝望。故而末阕开头词人便以“凄恻”二字承前之愁,以“恨堆积”三字直言胸臆,把全词的感情自然地推向了第一个高潮。
大抵词家表情达意,以含蓄婉转为上,故而在宋词中少有魏晋时人“大忧摧人肺肝心”(《古歌》)这样直露的表白,词人们也懂得在情绪宣泄之后为词意寻找到平稳的落脚点。此时富有意蕴而又能起到烘托作用的景语往往是上选,周邦彦此词便是一例。词人在释放出心中的离愁别恨之后,笔锋便转为对所处环境的描绘:水波回旋的渡口笼罩在一片岑寂之中,斜阳冉冉而下映照着一望无极的辽远春色。在这样空阔凄清的背景中,词人的孤单凄恻化作了暮色中的一片苍茫,把气氛的渲染推向了情景浑融的高妙之境。同时由此情此景的触发,词人笔墨陡转,回首前欢,恰似梦般美丽恍惚、遥不可及,沉思中不觉在前愁上又添几多离恨,使全词感情的表达折上更高一层,至此以“泪暗滴”收束全篇,让人看到了多情之人情难自抑,而又只能偷拭离别之泪的无奈和感伤。其“暗”字的使用更使感情的表达在淋漓中隐见曲折幽深的情味,如此结词,既无直露之弊,亦可以收到较为动人的艺术效果。
这首词以写离愁别绪为主线,极尽铺排之能事,使今昔、情景、典事之间此呼彼应,熔为一炉;下笔又张弛有法中见动荡回环之致,毫无粘滞之感;其“言情体物”,描摹刻画亦能“穷极工巧”(王国维《人间词话》),不失为北宋慢词最高水平的代表。(王娜娜)
集评 清·陈廷焯:“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柳》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处。故下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抒愤懑矣,美成则不然。‘闲寻旧踪迹’二叠,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遥遥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大抵美成词一篇皆有一篇之旨,寻得其旨,不难迎刃而解。否则病其繁碎重复,何足以知清真也。”(《白雨斋词话》卷一)
链接 《兰陵王》词牌。《词谱》卷三七:“此调始于此(秦观)词,应以此词为定格,但后段结句,作七字句,宋人无如此填者,故以周词作谱,仍采此词以溯其源。”分为上、中、下三片,一百三十字。上片十一句七仄韵,中片八句五或七仄韵,下片十句六仄韵。此调仄韵多用入声,在音律上显得顿挫高亢、雄壮激越,尤适于表现豪迈雄壮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