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愁思正茫茫——说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粤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是用七律形式写成的抒情诗。赋中有比,象中含兴,展现了一幅情景交融的动人图画,而抒情主人公的神态和情怀,也依稀可见。这情怀,是特定的斗争环境触发的,因而先弄清写作背景,就有助于鉴赏这首诗独特的艺术美。
公元805年,唐德宗李适死,太子李诵(顺宗)即位,改元永贞,重用王叔文、柳宗元等革新派人物,进行了一系列政治改革,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永贞革新”。但由于保守势力的反扑,仅仅五个月,“永贞革新”就遭到了残酷的镇压。王叔文、王伾被贬往外地,革新派的主要成员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凌准、程异、韦执谊也分别被贬为远州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二王八司马”事件。就这样,保守派还不肯罢手,第二年,又杀害王叔文,逼死王伾;对八司马的迫害,也有增无已,凌准、韦执谊都死于贬所。整整过了十年,即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初,柳宗元与韩泰、韩晔、陈谏、刘禹锡五人(程异先被起用)才奉诏进京。但当他们千里迢迢,刚赶到长安的时候,朝廷又受保守派的唆使,把他们分别贬往更荒凉的边远州郡:韩泰为漳州(治所在今福建省漳州市)刺史,韩晔为汀州(治所在今福建省长汀县)刺史,陈谏为封州(治所在今广东省封川县)刺史,刘禹锡为连州(治所在今广东省连县)刺史,柳宗元为柳州(治所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马平县)刺史。这首七律,就是这一年六月,柳宗元初到柳州之时写的。
唐人作诗,很讲究“制题”。“登柳州城楼”,已含触景生情,伤高怀远之意。“寄漳汀封连四州”呢,只要设身处地,稍加思索,则诗人眼望何处,心想何事,苍茫百感,纷纭万象,无不奔赴眼底,叩击心弦。“制题”之妙,是首先值得注意的。
全诗先从“登柳州城楼”写起。结合题目,首句所谓“城上高楼”,当然就是“柳州城楼”。题中已写过“登”,故此处用不着再说“登”,而人已在城楼之上了。“城”高于地,“楼”高于城,登上城楼,已在高处;又于“楼”前着一“高”字,意在极言其高。为什么要极言其高呢?就因为立身愈高,所见愈远。作者长途跋涉,好容易才到柳州,应该稍事休息了,然而却急不可耐地爬上“城上高楼”,就为的是要遥望战友们的贬所,抒发难于明言的积愫。“接大荒”之“接”,有人解释为“目接”,即“看到”,似嫌牵强。从句法上看,分明是说“城上高楼”与“大荒”相“接”。人在楼上,楼与大荒相接,乃是楼上之人的眼中所见。因想遥望战友们的贬所而登“城上高楼”,这是“意在笔先”;因登“城上高楼”而望见“楼接大荒”,接下去就必然是“感物起兴”;“海天愁思正茫茫”一句,即由此喷涌而出,真可谓天然凑泊,有神无迹。
“城上高楼接大荒”,展现在眼前的是从自己的贬所远接战友们的贬所的辽阔而荒凉的空间。这空间望到极处,海天相连。这是景、是境。而极海弥天,触景生情,因境见意,茫茫“愁思”,也从而充溢于辽阔而荒凉的空间;情与景,意与境,于是乎融合无间。试想,“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这是包含了多么辽阔的境界和多么深广的情意的大题目,作者却似乎毫不费力地写出了这第一联,以如此深广的情景、辽阔的意境,摄诗题之魂,并为以下的逐层抒写展开了宏大的卷面。
起句中的“接”字极传神。楼“接”大荒,则楼上人的视野由近而远。先看近处,触景生情;由近而远,也触景生情。望极茫茫海天,“愁思”也随之弥漫于茫茫海天。这是总写;以下即逐层分写。第二联“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写的是近处所见,即近景。惟其是近景,见得真切,故写得细致。就细致地描绘风急雨骤的景象而言,这是“赋”。然而仔细玩味,“赋”中又兼有“比兴”。屈子《离骚》有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又云“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在这里,“芙蓉”与“薜荔”,正象征着人格的美好与芳洁。登城楼而望近处,所见者自然不仅是“芙蓉”与“薜荔”,特意拈出“芙蓉”与“薜荔”,显然是“芙蓉”与“薜荔”在暴风雨中的遭遇触动了心灵的颤悸。“风”而曰“惊”,“雨”而曰“密”,“飐”而曰“乱”,“侵”而曰“斜”,客观事物已投射了诗人的感受。“芙蓉”出“水”,何碍于“风”,而“惊风”仍要“乱飐”;“薜荔”覆“墙”,雨本难侵,而“密雨”偏要“斜侵”。这怎能不使诗人俯仰身上,产生联想,“愁思”弥漫于茫茫海天?在这里,景中之情,境中之意,赋中之比兴,有如水中着盐,不见痕迹,然而辨味者自能品出其中的滋味。
第三联写远景。由近景过渡到远景的契机乃是近景所触发的联想。在自己的贬所,依然是“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那么战友们的处境又如何呢?于是心驰远方,目光也随之移向“漳、汀、封、连四州”。“岭树”、“江流”两句,同写遥望,却一俯一仰,视野各异。仰观则重岭密林,遮断千里之目;俯察则江流曲折,有似九回之肠。景中寓情,“愁思”无限。从字面上看,以“江流曲似九回肠”对“岭树重遮千里目”,铢两悉称,属于“工对”的范围。而从意义上看,上实下虚,前因后果,以骈偶之辞运单行之气,又具有“流水对”的优点。
尾联与第三联之间仍有内在的联系。就第三联说:因关怀战友的处境而遥望战友的所在,然“岭树重遮”,望而不见,益令人“肠一日而九回”(司马迁《报任安书》中语)。这一层意思是显而易见的。但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望而不见,自然想到互访或互通音问;而望陆路,则山岭重叠,望水路,则江流纡曲,不要说互访不易,即互通音问,也十分困难。这就很自然地要归结到“音书滞一乡”。然而就这样结束,文情较浅,文气较直,缺乏余韵余味。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先用“共来百粤文身地”一垫,再用“犹自”一转,才归结到“音书滞一乡”,便收到沉郁顿挫的艺术效果。而“共来”一句,既与首句中的“大荒”照应,又统摄题中的“柳州”与“漳、汀、封、连四州”。一同被贬谪于“大荒”之地,已经够痛心了,还彼此隔离,连音书都留滞于各自的贬地,无法送到啊!读诗至此,余韵袅袅,余味无穷,而题中的“寄”字之神,也于此曲曲传出。
施补华《岘佣说诗》有云:“太白七绝,天才超逸,而神韵随之。如‘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如此迅捷,则轻舟之过万山不待言矣;中间却用‘两岸猿声啼不住’一句垫之。无此句,则直而无味;有此句,走处仍留,急语仍缓,可悟用笔之妙。”柳宗元的这首诗与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意境不同,然而收尾之前同用垫句,其用笔之妙,又有相通之处,不妨互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