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朱彝尊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这是一首抒发自己感慨的词。十年磨剑,喻长期刻苦学习,一如剑器新发于硎,有磨砺以须之意。与下面“五陵结客”构成对偶句,表明结交豪侠不止一处,有着广泛的联系。在时间和空间上给人以漫长而宽广的感觉。作者自以为学业有成就,朋友能援助,拾取功名富贵,不会有多大困难。谁知走南闯北,虚度年华,年近半百,仍然毫无建树,感极而悲,只把涕泪飘尽而已。这是作者生平极大的挫折。作为填词来说,这里成为极大的顿挫,却越能表现出作者激越的感情。作者自从追随曹溶“南游岭表,西北至云中,酒阑灯她,往往以小令、慢词、更迭唱和。有井水处,辄为银筝、檀板所歌,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斥淫哇,极其能事。则亦足以昭宣六义,鼓吹元音”(《静志居诗话》),故以此自豪。俯躬自问:“几曾围燕钗蝉鬓?”即什么时候曾与年轻的歌妓厮混过。这表明作者坚持雅操,不同于流俗。年老填词,本是文人积习。把平时抒写怀抱、发抒感慨的篇章整理成帙,亦是一件乐事。虽然价值不高,“一半是空中传恨”,但敝帚自珍,留下雪泥鸿爪,空话亦好,传情亦好,记恨亦好,总是舍不得丢掉的。
写到这里作者又宕开一笔,“不师秦七,不师黄九。”作者认为秦观与黄庭坚的词不值得效法。这是作者高自期许。为什么呢?秦词儿女情长,黄词瘦硬生新,一则格调不高,一则流于做作。尽管秦词善于通过凄迷的景色,委婉的语调来抒写感伤的情绪,往往能打动读者的心,但与作者的意趣不合。而黄庭坚以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等理论来指导创作,向形式主义发展,无助于提高作品的思想内容。所以作者也不愿意步其后尘。作者认为较为接近的倒是南宋词人张炎(号玉田)。这种词风的接近,可能有多种原因:张炎是南宋清河郡王张俊的后裔,元灭宋,他家就被抄没,张炎祖父张濡被磔杀,其他家人也有被掳被杀的,张炎逃离家庭,过着漂泊不定的遗民生活。作者是明朝大学士朱国祚的曾孙,虽没有抄家,但家道中落,同样经历着改朝换代、落拓江湖的不幸遭遇,都有着故国之思,家园之恋。作者早年虽参加过抗清活动,到后来恢复无望,又慑于清政府的镇压,灰心丧气,不再活动。于是“且分付歌筵红粉”,他要在歌舞场中,与红粉佳人接近,来改变过去矜持的态度,甚至向“落拓江湖载酒行”的杜牧看齐了。这是牢骚,这是气愤的话,从中亦可看出作者思想上的矛盾。“料封侯,白头无分”,作者认为到头发白的暮年,当大官是没有希望了。虽然表示了一种绝望的心情,但思想深处,和开头的“十年磨剑”,心切功名,仍相一致。
作者后来终于应康熙十八年博学鸿词的考试,当了十多年的文职官僚。与张炎以遗民终身是不同的。他继承张炎“清空”的词风,成为浙西派的首领。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感慨身世,以凄凉之情,发哀婉之调,既悲凉,又忠厚,是竹垞直逼玉田之作,集中亦不多见。”又认为其词“疏中有密,独出冠时,微少沈厚之意。”吴衡照则更提出“玉田词疏,竹垞词谨严;玉田词淡,竹垞词精致,殊不相类。”其实二人词作很多,从相同处看则差近,从相异处看,自有较大差别,亦不必强求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