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唐·李商隐》原文与赏析

唐·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锦瑟,瑟是古代一种弹奏的弦乐器。“锦”,即质地精美华贵之意。〔无端〕犹今语“恰巧碰见”或“不巧碰上”(钱钟书《谈艺录》1984年9月版第436页)。〔庄生句〕《庄子·齐物论》阐发“物化”思想时,说他梦见自己变成蝴蝶,醒后感到迷茫,不知是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望帝句〕望帝,周末蜀国一个君主的称号,他名叫杜宇。相传他因伤亡国之痛,死后化为杜鹃鸟,悲啼不止,直至出血犹在啼鸣。〔珠有泪〕古时传说南海外有鲛人,象鱼一样在海里生活,哭泣时眼泪变成珍珠。〔蓝田玉〕今陕西蓝田,古时盛产美玉。

历来解《锦瑟》诗旨,有悼亡说、音乐说、自伤说、诗序说等十四家说法。我以为,“诗序说”包容性最宽,能概括其它各说的长处而避其短处。《锦瑟》是《玉溪生诗集序》,清朝学者程湘衡首先作了论述(王东溆《柳南随笔》);钱钟书《谈艺录》补订篇、钟来因《〈锦瑟〉为〈玉溪生诗集〉序》(《西北师院学报》1985年第一期)分别从各种角度作了考证及论述。这里从鉴赏的角度,作一简要的介绍。

首先看“锦瑟”在义山集中两种基本含义:一为弦乐器,为二十五弦(我所见的马王堆出土的瑟,也只二十余根弦),如《房中曲》:“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另一种瑟是道教传说中素女所弹的五十弦之瑟,如《西溪》:“凤女弹瑶瑟,龙孙撼玉珂。”素女弹的五十弦瑟,其特点是“悲”。义山集中多数提及瑟的诗,均取后一种含义,这仅仅是诗人为抒情所借用的意象,决非唐朝的瑟。胡震亨《唐音癸签》中说:“以锦瑟为真瑟者痴;以为令狐楚青衣,以为商隐庄事令狐楚、狎(令狐)绚,必绚青衣亦痴。商隐情诗借诗中两字为题者尽多,不独《锦瑟》。”可见,李商隐仅为隐比托喻,以寄隐情,才借用了这一意象。《锦瑟》为人晚年编定《玉溪生诗集》后所作一首七律,置于集前,犹今之序文,这有宋版《玉溪生诗集》及后世各种重要版本为证。钱钟书说:“《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则略比自序之开宗明义。”

首联中“锦瑟”比喻自己的诗。“无端”,惊讶之词。大意谓:我的诗集中的诗,怎么都象素女弹的五十弦瑟,凄清悲凉。这“一弦一柱”,一首首诗,都有悲哀的隐情,令我想起华年往事,令我悲伤不已。迄今为止,不少注释本总是爱把“五十弦”比五十岁,义山只活了四十六七岁,有些学者为了贴近“五十”,已把义山的寿命故意加到四十八岁。这样下去,若干年后,义山的寿命可能会增至五十岁。这是不明白“五十弦”与素女关系的误解。

第二联,介绍自己的诗歌构思的方法,“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庄生逸兴之见形于飞蝶,望帝沉哀之结体为啼鹃,均词出比方,无取质言。举事寄意,故曰‘託’;深文隐旨,故曰‘迷’。”(《谈艺录》)义山许多爱情诗,犹如庄生梦蝶,迷离扑朔。而他追求的爱情,或蜡炬成灰,或类如转蓬,或“一寸相思一寸灰”,这与暮春的杜鹃泣血悲鸣,何其相似乃尔!

第三联,着重讲自己诗的风格,比喻诗文体性。“‘日暖玉生烟’与‘月明珠有泪’,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喻诗虽琢磨光致,而须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汩性灵、工巧伤气韵之作。”(《谈艺录》)李商隐的诗,珠园玉润,光辉灿烂,耐人寻玩。良玉生烟,是唐人美学中用来形容可望而不可近的比喻,指诗的风格或境界。义山早期情诗中的女冠,或称她是从月宫中下凡的嫦娥,或写她有宫中美女一样的高髻;有时她奔放勇敢,有时她孤苦寂寞;这些形象与沧海珠泪、蓝田良玉一样的精深、隐僻。

第四联,诗人面对自己的诗集,一首首感伤的诗,其情跃然纸上,此之谓“可待”。只是如今都只供追忆之用。回首往事,愁怅万端。“顾当年行乐之时,即已觉世事无常,……黯然于好梦易醒,盛筵必散。”(《谈艺录》)编完诗集,回首华年,徒增怅惘而已。

其它各种解释欣赏,有的只能解释一二句,有的根本不着边际,有的缺乏对义山一生诗作的研究,有的前后矛盾。只有“诗序”说,克服了上述种种缺陷,并能概括其它各说。这样精巧的杰作,给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素质、艺术鉴赏趣味不同的读者,提供了极宽广的想象余地。但是,我们不能把个人欣赏时的感受,当作《锦瑟》的本旨,否则,一百个读者,可能会有一百种答案。顺着“诗序”说理解《锦瑟》,会抓住李商隐诗歌隐奥的内容与精深的风格的特色,并且会领略到艺术鉴赏中必须把科学性与审美感受相结合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