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引》原文|赏析

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

襄阳走马客,意气自生春。

朝嫌剑花净,暮嫌剑光冷。

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

《走马引》 系乐府旧题,原本咏写一个杀人者逃避追捕的故事。《古今注》云:“《走马引》,樗里牧恭所作也。为父报怨,杀人而亡,藏于山谷之下。有天马夜降,围其室而鸣。夜觉,闻其声,以为吏追,乃奔而亡。去明旦视之,马迹也,乃惕然大悟曰:‘岂吾所居之处将危乎?’遂荷衣粮而去,入于沂泽,援琴鼓之,为天马之声,号曰 《走马引》。”

因乐府旧题咏写的是杀人报仇的侠士,旧注均将李贺《走马引》 咏写的人物,也看作是曾经杀过人的任侠之士。集注云:“乃豪侠之子,专以报怨杀人为事。”(《李贺诗歌集注》)叶葱奇注亦云:“侠客自恃其强,专做报仇杀人的事。”(《李贺诗集》)我却认为本诗咏写的只是走马市井的浮浪子弟,虽自诩为豪侠,实则毫无作为。

“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这两句是市井少年的自夸之辞,意谓:我拥有离乡行侠用的宝剑,它的锋利世上罕见。夸说武器的锋利,实是吹嘘技艺的高超,自诩利刃天下无双,犹言自负绝艺天下难敌。“辞乡剑”,辞乡远游的护身利剑;“玉锋”,白净的利刃;“堪截云”,简直可以切断流云,典出 《庄子·说剑篇》“上决浮云”,系极言锋刃之利。

“襄阳走马客,意气自生春。”这两句述写市井少年的骄狂之态,意谓:终日在市井走马横行的浮浪子弟,夸说起自己的武功来总是满面得意。“襄阳走马客”,并非实指襄阳少年,而是借襄阳历史名人来喻写所谓的侠客。查襄阳历史上与骑马相关的名人,一是晋代镇南将军山简,他驻守襄阳时,经常醉后策马狂奔,自比中原健儿,时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一种帽子)。举手问葛疆(山简部将,并州人):何如并州儿?”另一个是梁武帝萧衍,他做襄阳守将时,积极备兵秣马,准备进击立都扬州的齐东昏侯,有童谣曰:“襄阳白铜蹄 (指马),反缚扬州儿。”两个襄阳名人,一个醉后纵马,骄狂放荡,一个备马盘缰,立意杀人,确与骄狂无忌、渴望杀人的市井豪侠有几分相象,故喻之为 “襄阳走马客”。

“朝嫌剑花净,暮嫌剑光冷。”这两句述写市井少年的躁进,意谓: 他早上叹息宝剑未能沾上鲜血,晚上也叹息宝剑白白地射出幽冷的清光。也就是说,他急切地想杀人立威,嫌日子过得太慢、太无聊。朝、暮,既有自朝至暮的意思,也有朝朝复暮暮之意。两句诗都表达同一个意思,以重复的笔法铺写其百无聊赖。集注云:“当其闲置而无所用,朝暮嫌恨,不得一试其技,使剑锋冷净,深为可惜。”叶注云:“侠客自恃其强,专做报仇杀人的事,一天无事,便早也嫌剑上染不着血,晚也嫌剑上沾不着热气。”都认为这种嫌恨是杀人后又撂闲的烦躁。但仔细体会诗意,似是未曾杀过人者对于挺剑杀人的盲目向往,大言惑众,并非职业杀手未得新雇主时的恼恨。如果已杀过人,未必会如此张扬。李白 《侠客行》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可见报仇杀人者,定会隐身远遁,哪里会喋喋不休地向人夸说自己有“辞乡” 的利剑,渴望锋刃饮血呢?

“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这两句是对自诩豪侠者的揶揄,意谓:你别动不动就想杀别人,怎么就不想想该怎样防护自己呢?“持剑向人”,即将锋刃加诸对手;“不解”,不懂、不能,既可解作不明白先要防护自己的道理,也可解作不具备保护自己的能力;“持照身”,持剑防护自身。这与开头两句遥相呼应,开头是“豪侠”的自我吹嘘,结尾是对“豪侠”的当头棒喝。言外之意是说,自称能仗剑杀人的侠客,未必真有过人的本领,恐怕多半是言过其实的市井少年,连照看自身都未必能做到。中含有揶揄之意,旧注一致认同,但对其中所含寓意,在理解上颇有分歧。叶注云:“结两句讽刺这种豪侠只知道拿剑威吓人,却不想到用剑光来照照自己。这是讥讽一般明于责人、昧于责己的人的。”此解求之过深,且与全诗关联不紧,结论似太牵强。集注云:“殊不知持剑而向人,正所以照顾己身,而不使发肤身体之受伤也。若但能持剑向人而杀之,不能持之以照顾自身,误矣!语意深切,特为襄阳走马客痛下一针。”意即责怪豪侠不知惜身。殊不知,如果“专以报怨杀人为事”,实在难以顾惜自身;若要求顾惜自身,则难以 “专做报仇杀人的事”。况且,旧注均认为诗中的“襄阳走马客”,早已实际杀过人,他如果真的 “不能持照身” 的话,怎能全身而还呢?这指责不显得落空了吗?倘使看作对盲目向往杀人的市井子弟的警醒,则顺理成章,且与上一联诗联系紧密,与全篇也极为洽切。

总之,我认为本诗的主旨,是通过对自诩豪侠的市井少年的刻画和揶揄,表示对当世侠士的失望;而在失望之中,实隐含着对于理想侠士的渴念。这后一层意思,透露出凄苦落寞而又激愤不平的身世之感。司马迁由于身受腐刑,心怀抑郁,对于救人危难的侠士暗怀追慕,在 《史记·游侠列传》中对侠士颇多赞许:“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诗人自负其才而贫寒困顿,思得人救助而无所委命,他怎能不对世间所谓豪侠失望?《走马行》 正是借题发挥之作,犹言当今自诩豪侠者流,不过欺世盗名而已。诗中曲折幽微的意蕴,非潜心涵咏,难以索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