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锡熊·百字令》原文赏析
山海关
插云睥睨,正门开四扇,榑桑初晓。万叠苍山争饮海,蹴起惊涛浩渺。隔岸秦鞭,沉沙汉镞,何处安期岛?关头杨柳,西风一夜如扫。想见叠鼓喧笳,连峰战格,独控渔阳道。函谷丸泥堪一笑,都付颓垣衰草。玉壁谁当,长城自坏,往事知多少?亸缰回望,戍楼还矗云表。
乾隆四十七年(1782)盛京(今辽宁沈阳)文溯阁建成后,陆锡熊奏请前往详校藏书,于途中,亲眼见到了天下闻名的山海关,不仅为其雄姿所倾倒,更激起思古的幽情,欲对长城历史与作用作出评价,于是填了这首长词。
山海关在今河北秦皇岛市东北,北依燕山山脉,南临渤海,地形十分险要。明洪武十四年(1381)在此设山海卫,次年建关。一般认为它是明长城东部的起点(近年有人提出长城东起鸭绿江说),是华北通往东北的重要门户,雄伟壮观,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故有“天下第一关”之称。而与山海关相连的东长城更饱经历史风雨的冲洗,足以令人反思。
上片写景为主,描写山海关及其环境风物,大笔如椽,气势雄浑,颇有“使人登高望远,举首浩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宋胡寅《题<酒边词>》)之致。“插云睥睨,正门开四扇,榑桑初晓。”一落笔即描写山海关的雄伟壮丽。唯有这样居高临下的视野,才能写出山海关的非凡气魄,看到它的整体形象。“睥睨”本指城上的女墙,《水经注·谷水》云:“城上四面列观,五十步一睥睨。”这里指代山海关高达十四米的关城。“门开四扇”,兼关北门威远、南门望洋、西门迎恩、东门镇东四者而言之。“榑桑”即扶桑,《淮南子·览冥训》云:“朝发榑桑。”原为神话中太阳所栖止的树木名,此指东方红日升起处。试想,在东方初晓之际,山海关城直插云天,东南西北四扇城门一起洞开,再以东方一轮浑圆、殷红的旭日衬托,该是一幅何等雄伟壮丽的画面!令人不禁产生一种崇高感。如果说这三句写山海关具有静穆之美,那么接下去两句描写山海关的地理环境即山与海则又显示出跳动之美:“万叠苍山争饮海,蹴起惊涛浩渺。”山海关北面那层峦叠翠的燕山山脉迤逦入海,如同万马驰骋,争饮海水,踩起渤海的浩渺惊涛。“争饮”、“蹴起”两个富有力度的动作,赋予群山以生命,使之具有气吞万里之势,大可与辛弃疾笔下“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沁园春》)之灵山相媲美。有这样充满活力的山,这样浩渺壮阔的海,才正配“插云睥睨”的山海关!亦惟有如此粗犷的笔触才能描摹出其气韵,令人胸胆为之开张。由于作者看到渤海,就自然引起探究传说中渤海三神山的兴趣:“隔岸秦鞭,沉沙汉镞,何处安期岛?”与上面的实写之景不同,这三句是虚写之景,属意中之象。此虚景把词境拓宽,而视线由眼前引向渤海深处。据《史记·封禅书》:“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诸仙人及不死之药在焉。”而“安期岛”即仙人安期生住的蓬莱岛,此用以指代“三神山”。“秦鞭”、“汉镞”分别拈用秦始皇、汉武帝为长生不老而派人去仙岛求仙取药的典实。《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曾“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汉书·郊祀志》则载:汉武帝“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隔岸秦鞭,沉沙汉镞”二句互文见义,意谓隔岸沉沙的秦鞭、汉镞,借以形容史实之久远。当年的“安期岛”在“何处”?可想而不可见。这一笔使上片疏密相间、虚实结合,避免了词境板实之弊。“安期岛”虚无缥缈,作者把视线又转向山海关的可见之物:“关头杨柳,西风一夜如扫。”“西风”暗示季节已值深秋,“一夜”则与开头的“初晓”呼应,“如扫”显示秋风的萧飒、凌厉。经西风扫了一夜的“关头杨柳”,其衰萎之状亦就不言而喻了。上片以“西风一夜如扫”结束,渲染出萧瑟清冷的气氛,与前面的雄浑格调不同,这就为过渡到下片抒写苍凉悲慨之志起到铺垫作用,使过片情调的转换无突兀之感。
山海关北部与长城相连,写山海关自然要写长城。故下片以“想见”领起关于长城的历史反思。长城本是作为御敌的屏障而修筑的,但在历史上这里却曾是“叠鼓喧笳,连峰战格,独控渔阳道”,那重叠的战鼓声与喧耳的胡笳声相撞击,那峰峦之间亦排开了作战的防御栅,这是描写唐代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在平卢镇(包括榆关即山海关一带)积极准备起兵叛唐。安绿山在天宝十四年(755)冬于范阳(词中用“渔阳”乃采用东汉时彭宠据渔阳反汉的典故)叛乱,白居易《长恨歌》所谓“渔阳鼙鼓动地来”也。“函谷丸泥堪一笑,都付颓垣衰草”,又继写安禄山叛军通过函谷,攻破潼关,终于占领京都长安的历史。“函谷丸泥”用后汉王元说隗嚣的故事。王元尝云:“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后汉书·隗嚣传》)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东北。东自淆山,西至潼津,有路如槽,深险如函,故名函谷,关在谷中。“函谷丸泥”之典乃夸饰函谷关之易守难攻,用一“丸泥”即可封住函谷东口。但“堪一笑”,谓此大言适成笑柄,暗写函谷关已被安禄山叛军打开,只剩下破损的城墙与枯衰的野草而已。“想”至此,作者不胜感慨之至,乃情不自禁地发问:“玉壁谁当,长城自坏,往事知多少?”“玉壁”,城名,后魏筑,在山西稷山西南,此泛指城关,包括潼关、函谷关以及山海关等。“谁当”,阻挡住谁。“长城自坏”化用刘宋大将檀道济被当政者下狱时语:“乃复坏汝万里之长城。”(《宋书》本传)诚然,长城与关隘或许可以抵御外侮,但绝对不能阻止内乱。这是历史的一大悲剧。这种“长城自坏”的悲剧屡见不鲜,无法算清,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历史道路曲折、坎坷的重要原因之一。作者借遥想“长城自坏”的历史提出这个严重的教训,显示出不凡的史识,词意之开掘甚为深刻。最后,全词仍以写山海关收束:“亸缰回望,戍楼还矗云表。”作者本人形象在词尾直接出现,此刻他已出关。“亸缰”即垂下马缰,写自己驻马回望时的沉思之态。“戍楼”指关头的箭楼,它仍然那样傲然地矗立于云外,这又与词头“插云睥睨”相映成趣。但此时作者对山海关的感情已发生深刻的变化:初见其“插云睥睨”是赞赏山海关气势非凡,经过历史的反思,再望“戍楼还矗云表”,则不无悲慨意味,一个“还”字颇见春秋笔法。在“玉壁谁当,长城自坏”的内乱历史悲剧一再重演的中国大地上,尽管它仍威武地矗立着,可是它能制止内乱,维护国家的统一吗?答案是否定的,正所谓“不知祸起萧墙内,虚筑防胡万里城”(唐胡曾《长城》)。可以想见,作者是怀着这样的忧患意识出关上路的(当时清王朝统治已巩固,国家需要安定统一)。词的结束意蕴深厚,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