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一切众生颠倒,类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大修行人也。昔茅容季伟,田家子尔,杀鸡饭其母,而以草具饭郭林宗。林宗起拜之,因劝使就学,遂为四海名士,此翻着袜法也。今人以珍馔奉客,以草具奉其亲,涉世之事,合义则与己,不合义则称亲,万世同流,皆季伟之罪人也。
——《豫章黄先生文集》
王梵志是唐代著名的通俗诗人,也是一个类似寒山、拾得,富于传奇色彩的佛教徒。他写了不少五言诗,寓人生哲理于嘲戏谐谑,寄喜笑怒骂于俗言俚语。深刺浅喻,出人意表,颇得后人喜爱。宋人的诗话笔记中,多称引他的诗句。黄庭坚虽然才高学富,名满天下,但却十分景仰这位唐代通俗诗人,称他是“大修行人”,特地亲书他的《翻着袜诗》,并撰文发表感想,据此规箴世人。
这篇小品开首所引梵志之诗,看似突梯滑稽然寓意却深。世人着袜,无不光面向外,粗里在内,只求人看好,不知己受苦。积习成俗,难以移易。梵志抗颜犯俗,不顾世人非议,翻着袜子,“乍可(宁可)刺你眼,不可隐(痛)我脚”。这无疑是个移风易俗的大胆革新之举。王梵志以身说法,针砭了人们这种习以为常,然又似是而实非的世俗人情。引而申之,那些专事沽名求誉,而忘记自养自尊的人又何尝不与之相似!所以黄庭坚文中第一句即道出了梵志《翻着袜诗》的底蕴:“一切众生颠倒,类皆如此。”
于是作者联类生发,引出了一个历史故事,进一步申明了梵志的诗意。东汉名士季伟未显时杀鸡奉母,拿粗食招待枉驾光临的名流郭(泰)林宗。郭林宗非但不怪罪他的轻慢,反而认为小子可教,培养他成为海内名士。黄庭坚认为季伟之所以被郭林宗赏识,就是因为他采取了有如梵志的翻着袜法。据此理解,则黄庭坚实将梵志的翻着袜诗意,概括为一种自养自尊,不求外誉,不邀虚名的涉世态度。此可谓一语中的,发梵志所未发。
然而,懂得此理的人在世罕有,山谷愤世嫉俗,遂变梵志之谐谑滑稽而为直言规箴:“今人以珍馔奉客,以草具奉其亲,涉世之事,合义则与己,不合义则称亲。”损高堂而求外誉,虽博好客之名,但似义而实不仁,如此损己求誉不知自养奉亲,实在是一种打肿脸充胖子的愚人之举。作者针砭世情,举例未必恰当。然提倡自养自尊,不求外誉虚名,尚不失为一种度世之语。可惜人心执迷,世情难移。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反穿袜子仍然没人响应,珍馔奉客,粗食养亲之习依旧。如此则“万世同流”、“季伟罪人”,应该把我们也算进去。
王梵志诗,多主象喻,不谈义理,而黄庭坚这篇画龙点睛式的小品文,援事议论,更中肯綮,不特表示作者异代神交,惺惺相惜之意,就文章本身而言,其剀切痛快之语,与梵志诙谐任诞之诗,亦可谓是庄谐互济,各主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