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李白《望庐山瀑布》二首
一
多年来我始终有个看法,即对于一位作家的某些(不是所有的)组诗不宜拆选或拆讲,尽管这一组诗有时只有两首。比如贺知章的《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
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以上所谈,正如说书人在说到本题以前所加的“入话”。斯旨既明,书归正传,请看李白的两首《望庐山瀑布》。
二
西登香炉峰,南见瀑布水。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空中乱欻射,左右洗青壁;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而我乐名山,对之心益闲;无论漱琼液,且得洗尘颜。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记得一九六○年,当时社会上一度展开了对文艺作品分门别类的讨论,即把每一具体作品划人“有益”、“有害”还是“无害”这三类中的任何一类。争论最激烈的是“无害”类,实质上是争论这类作品到底有益还是有害。而李白的这一首《望庐山瀑布》七绝便成为典型的“无害”类,因为从中实在找不出阶级烙印来,只是单纯的景物描写。但如果把作者另一首同题五古的最后六句拿来读一下,诗人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便十分清楚了。因为我始终认为,没有思想内容的纯艺术作品是没有的。但我们从作品中发现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并非单纯地要批判或否定它,而是要认识和分析它,给它以正确的、恰如其分的评价。这里就先谈第一首。
据詹锳先生《李白诗文系年》引任华《杂言寄李白》诗,知五古一首为李白入长安以前所作,即唐玄宗开元年间的作品。我以为,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李白思想中孤傲遁世的一面。但这一面也并非纯属消极,而应联系李白的整个为人来看。他之所以“永愿辞人间”,是由于人间并不美好,俗恶的世态使他感到必一“洗尘颜”而后快,而只有身在名山,面对奇景,心神才得闲逸。这种先写景后表态的写法乃是从谢灵运的山水诗(都是五言古体)沿袭而来的。所不同者,大谢诗中景语不免雕琢,而议论又近于玄言诗,往往失之枯燥;李白则以宏伟气势席卷而下,使读者感觉不出有前后两截的斧凿痕迹。此即后人所谓“唐人高处”。
我们读古诗,首先应注意韵脚。一般说来,古诗总是在意义转折处换韵的。这首五古共换过四次韵脚:前八句为一韵,中间八句每四句各为一韵,末六句为一韵。因此诗意亦有四层。当然,前三层基本上都是摹写瀑布的壮观奇姿,属景语;只有末一层言志抒怀,属情语。但前三层也还各有重点。第一层的八句,其实是平铺直叙,诗人先点明自己从什么角度去望瀑布,瀑布在什么方位(“西登香炉峰,南望瀑布水”)。然后写瀑布纵横之势,自上而下“挂流三百丈”,自此端至彼端则喷迸溅洒,下及壑谷,达数十里之遥。这当然是夸张写法,不夸张不足以见出瀑布的奇伟壮阔。然后写来势之迅猛如天际白虹(“欻如飞电来”二句),即上面“喷壑数十里”一句的形象化;而“初惊”、“半洒”二句,则又是“挂流三百丈”一句的注脚。这八句共四十字,作者在另一首七绝中乃以二十八字把它们复述一遍。至此,瀑布之主体实景,已从正面写完。下面的第二、第三两层,更往深处、细处写,亦即从虚处和瀑布的上下四旁来烘托着写。王琦注引《韵语阳秋》和《苕溪渔隐丛话》,都认为古诗“海风吹不断”二句优于七绝的“疑是银河落九天”,其实这原是两码事。如照我看,那首七绝只相当于古诗的前八句,而造语实胜古诗;至于古诗后面的十四句,乃绝句所无,根本不应同七绝相比。
“仰观”四句,全是虚写。“仰观”句缴足题面的“望”字;而所谓“势转雄”、“造化功”云云,只是抽象的赞语,并无足奇。奇在“海风”二句全从作者幻觉而出,以烘托手法来刻画瀑布的雄奇壮伟。“海风”当指海上飓风,用现代汉语来说,意思是这从天而降的瀑布连十二级台风也吹它不断。作者看瀑布当在白昼,这是从上下文一望可知的。但诗人却说,瀑布流势虽疾,却是透明的,假如时值皓月当天,则照在瀑布上便成为一片空明,与月光浑融为一。有此二句,则上文的“雄”、“壮”二字就不是概念化的了。这四句盖用透过一层的写法以传瀑布之神,用笔虽虚,却使瀑布更为形象化了。然后再转入第三层的四句。
“空中”四句写得很细,却是从侧面即上下四旁来钩勒刻画的。第一、二句写水珠在空中四溅,冲洗左右的山壁。但“青”字下得十分斟酌。一是说瀑布冲刷山壁,愈洗愈净,显得愈加青苍可爱;二是山壁之所以“青”,正缘久为瀑布所浸润,石上可能生长了苔藓一类植物。下面“飞珠”句写瀑布在日光下飞散,故如轻霞;“流沫”句写瀑布在穹石上掠滚而下,故着一“沸”字以形容其翻腾之状。总之,这四句是写瀑布之动态,而以附近诸物之光彩色泽映衬之,由深写其神而细写其形,然后瀑布之形神备矣。
结尾六句言志,亦非泛说。非“名山”不能得见此奇景,故先言“乐名山”;“对之心益闲”者,面对飞动之瀑布乃愈觉内心宁静悠闲也。“无论”二句一开一合,先纵后擒。意谓服漱琼液以求仙,毕竟是遥远的事情,求之未必立即可得;但在山中遇到奇景,足以荡涤尘俗,这倒是比较现实的。然后归结到隐居遁世,诗人说这本为自己夙愿;果真能永辞人间,久居林泉之地,固所愿也。收束得自然平易。
说此五古一首毕,还想说几句务虚的话。前面曾以李白此诗与大谢山水诗相比,其实作者写这一类风格的诗确与谢朓更为接近。盖由谢灵运一转而为谢朓,再转而为李白,有继承才更有发展。今人每侈谈“创新”,总爱把它同“继承”对立起来。其实继承得愈多,底子愈厚,则创新水平愈高,精神面貌也愈有变化。倘功底不厚,火候不深,乃思觅捷径而浪得名,归根结柢,难免欲速则不达也。
三
前面说过,《望庐山瀑布》七绝一首是那首五古前八句的概括,故只作景语。把四十字中所描写的景物简化为二十八字,足以见出李白浓缩笔墨的手段。且彼四十字文势平衍,此二十八字却大气磅礴,这又不单纯是浓缩而已,而是能以精悍豪迈的气势来驾驭文字,把五古前八句中的意境写得出神入化了。不特此也,这二十八字中还有一句诗的内容是那四十字里所没有的,那就是第一句:“日照香炉生紫烟。”香炉峰以峰形似香炉而得句。现在李白说,在日光照射下,那紫色云雾,不正是从那个香炉中升起的“香烟”么?这样一写,则香炉峰也不仅其峰之形似香炉之“体”,而且其烟之态更似香炉之“用”。而作者自己乃跻身于香烟缭绕之间以望前川之瀑布,则俨然在仙境矣。所以这第一句虽特写香炉峰,与下文瀑布仿佛无关,其实却把整首五古的思想感情(包括其中的末六句)全都囊括进来了。这就是把两首诗“比照而观”的好处。
第一句写实而具体生动,第二句“遥看”云云便一表而过,盖作诗有如作文,总要虚实相间,缓急相应,才好为第三、第四两句作铺垫。然后“飞流直下”两句雄浑豪放,一泻千里,十四字只能作一气读,诗境亦如银河自九天飞落,直下人间,再也停顿不得。这显然更非五古的前八句所能比拟了。当然,古体诗与近体诗作法不同,五古一首胜境在后,不宜只割裂此四十字与绝句相比。但如仅就七绝而论,毕竟有以少许胜多许之特色。我以为它之所以能后来居上,端在李白善于用数目字以造声势。第三句的“三千尺”和第四句的“九天”,不但高下悬殊,天人迥异,而且给人以万马千军纷至沓来之感,甚至连瀑布流势之迅猛,流声之砰訇,都宛然在人耳目,使读者能看得见,听得真,甚至摸得着。在李白的七绝中,每借数目字来创造诗境,确有独到之处。如《早发白帝城》一诗中以“千里”、“一日”和“两岸”、“万重”来写诗人遇赦得还的愉悦心情,《望天门山》一诗中以“两岸”、“一片”来刻画江山奇景,与此诗的“三千尺”和“九天”,虽虚实不同,而皆为神来之笔则无二致。可见同样是数目字,在大诗人笔下便出现不同凡响之奇迹,倘不仔细研讨,是不易领略个中三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