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札记·说李清照[如梦令]二首

词典札记·说李清照[如梦令]二首

李清照的两首[如梦令]是脍炙人口之作。先看第一首: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照一般理解,人在“沉醉”以后是不大会泛舟出游的,故应该讲成在外乘兴游赏,因喝多了酒而沉醉。那么“溪亭”的“亭”,当如“旗亭画壁”、“长亭短亭”之“亭”,是指酒家。昼日出游,饮酒至暮,兴尽归舟,却因沉醉而迷路,误把船划进荷丛,出不来了。“争”作实词,有两种解释。一是动词,指与别人竞争;一是动词作形容词用,即“尽快”的意思,用在这里便有争分夺秒的味道了。然则天已傍晚,又在“藕花深处”,同别人赛船是不大可能的;故第一说可置而不论。如把“争渡”解为“快划”,虽与上下文可以相连贯,但实际上船入荷丛,障碍极多,想快划也快不了。于是我以为“争”就作另一种解释,即“怎”的同义字。这在宋词中是屡见不鲜的。“争渡”即“怎渡”,这一叠句乃形容泛舟人心情焦灼,千方百计想着怎样才能把船从荷花丛中划出来,正如我们平时遇到棘手的事情辄呼“怎么办”、“怎么办”的口吻。不料左右盘旋,船却总是走不脱。这样一折腾,那些已经眠宿滩边的水鸟自然会受到惊扰,扑拉拉地群起而飞了。检近人王延梯《漱玉集注》,“争”正作“怎”解,可谓先得我心。

[如梦令]的第二首云: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 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自南宋至近人,论词者对“绿肥红瘦”四字无不推崇备至。然就句型而论,这四个字与首句“雨疏风骤”本同一机杼;何以这末一句独为人所称道?鄙意“疏”和“骤”,原是形容风雨的,用来并不足为奇。而“肥”和“瘦”却是形容人或动物躯体的,且字面极俗;现在与“红”、“绿”字拼合一起,已有耳目一新之感,又用来形容极美的花和极茂密的树,这就不同凡响了。何况作者写的乃是花的精神面貌,并不仅是指花稀叶密而已,自然远非“雨疏风骤”这种人人可以想得出的遣辞造句所能比拟了。然而作者意在这样一首短短小令中不避句型之重复,首尾二句似犯而实不犯,抑且愈写愈工,互为映照,倘非大手笔,是不会如此举重若轻的。

不过这首词我从前并没有读懂,总觉得前两句有矛盾。既然酒醉酣眠,怎么会听得那么仔细,知道雨点稀疏而风势狂骤?如果风雨之声历历在耳,则显然入睡未沉,神智清醒,又岂能说“浓睡不消残酒”?直到两年前,承老友卞僧慧先生见示,说他的一位同事(他们都是天津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认为此词的“卷帘人”非为侍婢而实是作者自己的丈夫(现在几乎所有的注本都把“卷帘人”释为侍婢)。这给我以极大启发。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词乃作者以清新淡雅之笔写秾丽艳冶之情,词中所写悉为闺房昵语,所谓有甚于画眉者是也,所以绝对不许第三人介入。头两句固是写实,却隐兼比兴。金圣叹批《水浒》,每提醒读者切不可被著书人瞒过;吾意读者读易安居士此词,亦切勿被她瞒过才好。及至第二天清晨,这位少妇还倦卧未起,便开口问正在卷帘的丈夫,外面的春光怎么样了?答语是海棠依旧盛开,并未被风雨摧损。这里表面上是用韩偓《懒起》诗末四句:“昨夜三更雨,今朝(一本作‘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的语意,实则惜花之意正是怜人之心。丈夫对妻子说“海棠依旧”者,正隐喻妻子容颜依然娇好,是温存体贴之辞。但妻子却说,不见得吧,她该是“绿肥红瘦”,叶茂花残,只怕青春即将消逝了。这比起杜牧的“绿叶成阴子满枝”来,雅俗之间判若霄壤,故知易安居士为不可及也。“知否”叠句,正写少妇自家心事不为丈夫所知。可见后半虽亦写实,仍旧隐兼比兴。如果是一位阔小姐或少奶奶同丫环对话,那真未免大杀风景,索然寡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