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诗
岩岩钟山首,赫赫炎天路。
高明曜云门,远景灼寒素。
昂昂累世士,结根在所固。
吕望老匹夫,苟为因世故。
管仲小囚臣,独能建功祚。
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
幸托不肖躯,且当猛虎步。
安能苦一身,与世同举厝。
由不慎小节,庸夫笑我度。
吕望尚不希,夷吾何足慕。
这首诗给人一种凌云壮志、冲天气概洋溢其间之感。曹丕盛赞孔融作品“体气高妙”,刘勰标举“孔融气盛于为笔”,都拈出了一个“气”字,这是十分准确的。气,是古代文论的重要美学范畴,也是古人品评文学作品的一项重要标准。但是,抽象地论“气”,似乎很难说得清楚,不过如果结合具体作品,还是可以体会的。这首诗的主旨是抒发作者的慷慨志向并对这种志向给予热烈的赞颂,显示出作者昂扬的气概。诗的美学特色,首先也由此表现出来。
诗的开头,作者通过“锺山首” “炎天路”的描绘,创造了一个崇高峻险、彩色斑斓又光焰万丈的境界。锺山,是指昆仑。传说中,它高耸云霄又盛产碧玉。炎天路,本无确指,但可以想象是一条光辉夺目、直插云天的大道。云门,是云彩之门,借言其高。寒素,素是白色,雪是白的,如果解得实在些,寒素,就是寒冷的雪境,借言其远。你看:这山,这路,高而且明,高照云门,远灼雪山, 何等气势!创造出一种意念境界,而不是写实境界。实际山水景物已被抛弃了。只留下“高”且“明”这一意念与下边所要抒写的崇高志向连接起来。作者除了要借写“锺山首”、“炎天路”的高与明以比况志向的崇高之外,更主要的是传达出自己长久以来对这种志向的理解。在作者看来,能与“锺山首”、 “炎天路”的光辉、崇高境界相比况的是“昂昂累世士”所独具的“结根在所固”的品格,这是人生臻于极至的境界。作者认为岿然矗立、累世传闻,为后人景仰的贤士,他们的成功就在于他能注重坚实的人生修养,能有崇高的德行,坚定的操守和高尚的品质。这是本诗的主旨,这种观点根源于儒家学说。儒家,强调个人修养,要“吾日三省吾身”,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重操守,持气节,礼义忠信等等都属于规范个体人的言行出处的准则。凡是符合这些准则的行为都被认为是崇高的、美好的人格表现。孔融在这里大力讴歌昂昂世士的“结根”,正是由此而来。
这里,孔融赞美的是一种昇华状态的人格力量。这是有其具体的现实原因。辅佐武王灭商的姜太公和帮助齐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第一霸主的管仲都是历史上功业显赫的人物。孔融却以“老匹夫”“小囚臣”目之,把他们的功业成就简单地归结为“苟为因世故”。这是为什么呢?诗是表现人的感情心态的。人的感情心态直接来源于具体现实的刺激。也许,现实对他刺激太深了。当时,诸如董卓、袁绍、曹操之流,都是炙手可热声威显赫的人物。而他们的根基修养,品德操守,孔融自然是一清二楚。诗中用了指桑骂槐的办法,以抒愤慨。吕望和管仲也只好受点屈委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感情的激愤,正是诗中“气盛”的根由。同时也正是孔诗的个性所在。否则词舒理顺,四平八稳,气从何来?
孔融讴歌崇高的人格,故意借轻视吕望与管仲以表示对现实权威的否定。他的人生态度,在跨越现实声威、跨越建立显赫功业的更高层次上,追求更崇高的境界。他认为超越常态的人生,可能才是正常的。所以发出了“人生有何常”的喟叹。显然,他没有把世俗赞许的福、禄、寿这类当作是人生最可宝贵的目标。他另有追求,表示要珍惜时光,自强不息,他用“且当猛虎步”来形象地说出他所追求的境界与内涵,他要奋发有为,要象猛虎与四周拼搏。他表示蔑视一切乖巧逢迎,鄙弃一切庸俗的指斥,甚至强调地表示: “吕望尚不希,夷吾何足慕”。在一连串的痛快淋漓的倾泻之中,显示了对自身价值的充分自信,表现出一种义无反顾、锐不可当的气概。
在孔融生活的时代,数百年来曾被人们奉为主宗的儒家纲常伦理,在现实生活中已经荡然无存。或者是依附现实,否定儒家道统以求全身,或者否定现实,坚持儒家道统而甘冒杀身的风险。当时的知识分子要在两者之间作出抉择。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对孔融说来都是十分艰难的。孔融毅然选择了后者,这首杂诗正是表明他要做出这种选择的心声。关于这种选择的正误是非,自可别加评论。而这首杂诗所显示出来的对人的精神价值,对人的高尚人格品质的炽热追求,对自我价值的充分自信和肯定,正是它的美学价值最集中的体现。也是它所以能越千百年而仍能震动人心的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