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游三游洞记》鉴赏

古文·游三游洞记

刘大櫆

出夷陵州治(1),西北陆行二十里,濒大江之左(2),所谓下牢之关也(3)。路狭不可行,舍舆登舟(4)。舟行里许,闻水声汤汤(5),出于两崕之间(6)。复舍舟登陆,循仄径曲折以上(7)。穷山之颠(8),则又自上缒危滑以下(9)。其下地渐平,有大石覆压当道,乃伛俯径石腹以出(10)。出则豁然平旷(11),而石洞穹起(12),高六十余尺,广可十二丈。二石柱屹立其口,分为三门,如三楹之室焉(13)

中室如堂(14),右室如厨,左室如别馆(15)。其中一石,乳而下垂(16),扣之(17),其声如钟。而左室外小石突立正方,扣之如磬。其地石杂以土,撞之则逄逄然鼓声(18)。背有石如床,可坐。予与二三子浩歌其间(19),其声轰然,如钟磬助之响者。下视深溪,水磬泠然出地底(20)。溪之外翠壁千寻(21),其下有径,薪采者负薪行歌(22),缕缕不绝焉。

昔白乐天自江州司马徙为忠州刺史(23),而元微之适自通州(24)将北还(25),乐天携其弟知退(26),与微之会于夷陵,饮酒欢甚,留连不忍别去,因共游此洞,洞以此三人得名。其后欧阳永叔(27)(28)黄鲁直二公皆以摈斥流离(29),相继而履其地,或为诗文以纪之。予自顾而嘻(30),谁摈斥予乎?谁使予之流离至于此乎?偕予而来者,学使陈公之子曰伯思、仲思(31)。予非陈公,虽欲至此无由,而陈公以守其官未能至,然则其至也,其又有幸有不幸邪(32)?

夫乐天、微之辈(33),世俗之所谓伟人,能赫然取名位于一时(34),故凡其足迹所经,皆有以传于后世,而地得因人以显。若予者,虽其穷幽陟险(35),与虫鸟之适去适来何异(36)? 虽然,山川之胜,使其生於通都大邑(37),则好游者踵相接也(38); 顾乃置之于荒遐僻陋之区(39),美好不外见,而人亦无以亲炙其光(40)。呜呼! 此岂一人之不幸也哉?

〔注释〕(1)夷陵州治: 夷陵州的州府所在地。夷陵州: 在今湖北省宜昌市。(2)濒: 临近。(3)下牢: 今湖北省宜昌市西北。(4)舆: 车或轿。(5)汤汤: 水流的样子或声音。(6)崕: 同“崖”。(7)仄: 狭窄。(8)穷: 尽。(9)缒: 用绳索攀援而上下。危: 高。(10)伛:弯腰。俯:低头。径: 经过。(11)平旷: 平坦开阔。(12)穹起:高起成拱形。(13)楹:原指堂屋前明柱,引伸为房屋。(14)堂: 堂屋,正屋中的中间一间。(15)别馆: 别墅。(16)乳: 钟乳石。(17)扣: 敲。(18)逢逢(pang):形容扣石的声音。(19)浩歌:大声歌唱。(20)泠然:水流之声。(21)寻:古人以八尺为一寻。(22)薪采: 打柴。(23)白乐天: 白居易。江州: 今江西省九江市。忠州: 今四川省忠县。(24)元微之:元稹。通州: 今四川省达县。(25)将北还: 由通州司马改任虢州长史。(26)知退: 白行简的字。(27)欧阳永叔: 欧阳修。(28)暨: 及。(29)黄鲁直: 黄庭坚。摈斥: 被斥逐。流离:穷困转徙。(30)自顾而嘻: 自视而发出叹声。(31)学使: 提督学政。陈公: 陈浩、雍正进士。伯思、仲思: 指陈浩长子陈本忠,次子陈本敬,(32)邪: 同耶。(33)辈: 类。(34)赫然: 显盛的样子。(35)陟: 攀登。(36)适: 随处。(37)通都:四通八达的都会。大邑: 大的城邑。(38)踵: 脚后跟。(39)顾: 但是。遐: 远。(40)亲炙: 亲自领略。

〔鉴赏〕《游三游洞记》大约写于作者被“京朝官提督学政者率聘之校文,因历天下佳山水” (见清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刘海峰先生事略》 )的时候,因而文中有“予非(学使)陈公,虽欲至此无由”等语。全篇可分两大部分: 第一部分历述旅途上的经历,以及到了三游洞的所见所闻; 第二部分写三游洞得名之由来,因而引起作者的感慨,认为人有幸与不幸,山川等自然景物,并不例外。字里行间,隐隐透出一种无可如何的感喟心情。

记往三游洞途中所经的一段,写得简练细腻、层次分明,使读者仿佛感到随作者同游,先是自夷陵向西北“陆行二十里”; 继而“路狭不可行,舍舆登舟”; 然后又是“舟行里许,闻水声汤汤”,“复舍舟登陆”。登陆之后,并非坦途,而是登山: “循仄径曲折以上,穷山之颠”;而况要游的目的地,并不在山顶,下山的路途更险,需要“自上缒危滑以下”。下来之后,有那么一个当道大石,于是就只能“伛俯径石腹以出”,而出来的时候却颇有“豁然平旷”之趣。这才见到了所要探寻的石洞。这一段旅途,实在可以说是蜿蜒曲折,经过了各种不同的路径。由陆路而水路,由水路而山路; 既有崎岖而上的小径,又有必须沿绳索攀援而下的陡壁;既有必须低头弯腰才能经过的石洞,又有豁然开旷的平地……迤逦写来,既仿佛只是在叙述旅途的艰辛所经,衬托出不畏劳乏,游三游洞的雅兴;又仿佛隐约暗示着人生道路上的各种遭遇。人生不也是如此吗?作者本身似乎也备尝过这些遭际:有时平坦顺利,有时坎坷难行,有时风波陡起,需要镇静应付,有时又峰回路转,化险为夷……从古到今,很难有人终其一生都是平坦笔直的道路。这一段描述,是在写旅途所经,但不也很象人生旅途的缩影吗?读来颇引人遐思驰骋,不由得会联想到稼轩的《鹧鸪天》词: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千古大作家心灵相通,共此一叹!

经历如此艰辛而特为寻访的目的地——三游洞,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作者用了层层递进的笔法,作了描绘。先写其外观: “石洞穹起,高六十余尺,广可十二丈。二石柱屹立其口,分为三门,如三楹之室焉。”接下去,是入洞之后的所闻所见。石洞内有象三间各有其用的大自然造成的屋宇: 中间一间象堂屋,右边一间象厨房,左边一间象是一座别墅。这一整段的描绘里,有一个特点,作者写声音多,写颜色少。搜遍全段,只有“溪之外翠壁千寻”句中的一个“翠”字,点缀了一点颜色,其他处则绝无。读这一段时,我们象置身于一个音乐的殿堂: 钟声、磬声、鼓声,泠泠然的如铃之声,然后,就是歌声与这些乐器所发的声音的大合奏。作者用有如水墨画一般的素雅清淡的笔调,为我们描绘了石洞乐声的自然音响,使读者仿佛来到了一个涤尽尘俗、远离人间的仙境幽谷里了。读到这里,读者很容易产生一个误解:三间石屋,各具特色,这就是“三游洞”之名的由来吧?错了!原来“三游洞”的命名,是别有原因的。它是由唐代的三位游客而来: “昔白乐天自江州司马徙为忠州刺史,而元微之适自通州将北还,乐天携其弟知退,与微之会于夷陵,饮酒欢甚,留连不忍别去,因共游此洞,洞以此三人得名。”说明洞名的由来,在这篇游记中,并不是主要的目的,其深意更在于引出作者自己与陈公,跟唐、宋两代的古人相比,各有其遭际。文章至此,内容便由写景转入抒情。唐代的白乐天兄弟与元微之,是因迁任官职,经过此地来游此洞,所以带着一种欢快的心情,“饮酒欢甚”。宋代的欧阳修和黄庭坚是先后同遭摈斥,流离而经此的,也都曾“相继而履其地”,然而没有饮酒,没有欢甚,也没有流连不忍去,只是“为诗文以纪之”。今天,作者竟也来此洞了。回顾前人,自然会联想到自己,于是作者自问道: “谁摈斥予乎? 谁使予之流离至于此乎? ”一种怀才不遇、不为世用的抑郁之情,溢于言表,深感到自己不幸。然而转念一想: “予非陈公,虽欲至此无由”,自己毕竟有机缘观赏了这幽胜的景物,似乎又感到不幸中之幸运。由自己又联想到陈公,“而陈公以守其官未能至,然则其至也,其又有幸有不幸邪? ”陈公因职守所在,未能来游,他日也许能来吧。这里,饶有深意。谁知他是因升迁而带着欢快的心情来游呢,还是贬官后带着抑郁心情来游呢? 世事茫茫难以自料,谁也回答不出,只能用一句问话作结。作者写到这里,感叹之情似犹未尽,因之又作了进一步的抒发,更为痛快淋漓地说: “夫乐天、微之辈,世俗之所谓伟人,能赫然取名位于一时,故凡其足迹所经,皆有以传于后世,而地得因人而显。若予者,虽其穷幽陟险,与虫鸟之适去适来何异? ”视人视己,似有天壤之别。作者无以言状的悲愤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了。

同一个景物,同一个月色,往往因人的心情不同、感受不同而境界互异。由于带着一种郁闷不舒的心情来看三游洞,则无处不触发作者的心绪,他不仅联想到人有幸与不幸,连自然景物似乎也有幸与不幸。在作者心目中,人有逢时不逢时,遇与不遇之别,连山川胜景所处的地点,也有易为人见与难为人见之别。他认为三游洞处于荒凉偏僻之区,纵有无限美景,能到此观赏流连的人毕竟不多,因此又发出了为山川的惋叹,为不能来此的游人的惋叹。全文以“呜呼! 此岂一人之不幸也哉”作结,真是“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作为一般游记,给读者感受,往往是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再不然便是因为江山极目,激起了慷慨豪壮之情。但本文却并非如此。人们读后,总感到有一种悲凉压抑,茫茫大千,机缘命运无以自主的郁郁心情。